寂静的雪野 The White Silence(第3页)
天下最要命的劳动,莫过于在北方赶路了。如果一个人能够一声不吭地赶上一天路,那他就算很了不起的了。天下所有累死人的活儿中,最苦的莫过于在北方开路了。每走一步,那蹼一样硕大的雪鞋都会拼命往下陷,直至学没膝盖。然后脚往上拽,要小心翼翼地往上拽,如果差了几英寸的话,必招大灾。一定的得把雪鞋提起来离开地面,然后向前踩下去,另一只脚笔直地提起半码来高。第一次走这种路的人,就算侥幸两只鞋不碰在一起,摔倒在险情丛生的雪地里,也会在走完一百码之后筋疲力尽,要打退堂鼓:有谁如果一天下来不被绊倒,那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洋洋得意地钻进他的睡袋里,那种心情远非他人能够理解;而如果有人能在漫漫雪路上走上二十天,那么神仙也会望其兴叹了。
下午即将过去,带着对这片茫茫雪原的敬畏,赶路者们默默地专注于行进。大自然的变幻莫测让人们望而生畏——无休止的潮汐,肆虐的暴风雨,颤动的地震,隆隆轰鸣的雷声——而最让人茫然的,还要算是这置身林海雪原之中。一切了然无声,万里无云的天空泛着古铜色;任何细小的声响都能打破这种寂静,人们甚至都会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人们不禁意识到自己如小虫般微不足道,为自己贸然闯入这如死亡般寂静的世界而颤抖。
古怪的念头在心里翻滚,神秘的事情也不断映入眼帘。
他突然感到对死亡、上帝、世间万物的敬畏,对生命和重生的奢望,对不朽生命的渴求以及一直以来对被禁锢自由反抗的徒劳。此时此刻,如果有的话,他似乎能感到上帝是与他同行的。
就在这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前方河流的方向发生了变化。为了走近路,梅森带领他的队伍穿过一处比较狭窄的陆地。走到高堤处时,雪橇犬们突然停下了,不管露丝和马尔穆特·基德怎么努力驱赶它们,都毫无起色。这些可怜的动物,强烈的饥饿感已夺走了它们最后一丝力气。向上,再向上,雪橇停在高堤上纹丝不动。梅森将牵引雪橇犬的绳索绕到自己的右边,却不小心缠上了自己的靴子,真是让人无奈。
梅森试图解开缠在脚上的绳索。突然,一只雪橇犬陷进了雪里,结果所有的绳子都被拉了回去,所有东西又滑回到了高堤的下面。
“快走!”鞭子如雨点般残忍地打在雪橇犬的身上,尤其是陷进雪里的那只。
“梅森,不要!”马尔穆特·基德哀求道,“它恐怕是不行了。给我点时间,我会让它跟上的。”马尔穆特的话音刚落,梅森便停住了手中的鞭子,垂下长长的睫毛,盯着眼前这只可怜的雪橇犬。
于是卡门——挨打的那只狗——在雪地里缩成一团,伴随着一声惨叫,一歪身就倒下了。
这是个悲剧般的时刻,对于这只孤独的队伍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一只奄奄一息的雪橇犬和处于巨大悲愤中的人们。
露西关切地看着他们。尽管马尔穆特·基德的眼睛里充满了自责,但她强迫自己要忍住。她默默地做着善后工作——将狗身上的绳索割断,把它轻轻地放在地上。大家没有说一句话。这支队伍正在经历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考验。整理好雪橇以后,他们准备重新上路了。那只奄奄一息的雪橇犬跟在队伍的后面。在他们的眼里,只要这只动物还能行动,人们就不会抛弃甚至杀死它。人们会给它生的希望——如果坚持回到营地,希望能有一只麋鹿作为食物。
虽然梅森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做了忏悔,但是嘴上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希望前方的危险能少一些。树林逐渐变得茂密起来,他们能够轻松赶路。路两旁,五十英尺,甚至更高的松树亘古不变地矗立着。冥冥之中,命运似乎已经注定了一切。
梅森停下来,把鞋带系紧了一些。队伍也顺势停了下来,雪橇犬们悄悄地卧在地上。一切都变得出奇的安静,树林里没有一点动静,倒是林子外面沙沙作响的风让人们感到透彻心扉的寒冷和无奈。一阵风突然刮过树林间——人们几乎没有听到它的声音,却真实地感受到了。就像有预感一样,伴随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扮演的最后一个华丽的角色,这些参天大树将负载了很多年的雪和自己的重量倾泻而下。虽然梅森听到了树干的声响,却还是没来得及躲开,一瞬间,他被掉落下来的积雪压了个正着。
这突如其来的危险出现在了马尔穆特·基德的面前!积雪掉下的那一刹那,梅森还在命令自己赶快跳开。此情此景不仅令印第安女孩失声痛哭起来,雪橇犬们也不禁黯然。按照基德的命令,露丝扔掉雪橇上的东西以减轻负重,希望能减轻梅森身上的压力,来腾出空间让他喘口气,而马尔穆特·基德则用斧头用力劈砍树枝,他渐渐急促的喘息声伴着风铃撞击冻树枝的声响,回**在这片雪野上。
马尔穆特最终将奄奄一息的梅森挖了出来。但比他的伙伴的痛苦更令人难受的却是露丝脸上那种默默的,夹杂着希望与绝望的悲伤表情。马尔穆特小的时候,人们就告诉他,没有一个人能在零下六十五摄氏度的环境里活下去,而眼前的惨状已无须多言。马尔穆特割断了雪橇的绳索,将梅森用皮草裹起来,放在树枝上,同时用树枝简单地覆盖在他的身上以防止其他意外。最后,他将帆布盖在最上面,以最大限度的保暖。
梅森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从他的同伴匆匆结束的检查便可知道,他大势已去。
他的右臂、右腿,还有后背被砸成重伤,两条腿也被砸断,内伤更严重。呻吟不时地从他的喉咙中发出。
绝望笼罩着一切。无情的黑夜在众人的恐慌中慢慢爬了上来。
实际上,梅森的人生很短暂,他之前仅在东田纳西州的大雾山度过了童年。最令人感到悲伤的是再也听不到梅森嚷嚷着要去游泳、去捕猎浣熊、去偷西瓜时那一口浓郁的南方口音。当然,这些对于露丝来说如同听希腊语一样陌生。但只有马尔穆特明白:当一个人远离社会多年时,只能用此慰藉自己了。
翌日清晨,受伤的人醒了过来,马尔穆特·基德爬到梅森的耳旁,倾听他那微弱的声音。
“我们在塔纳纳见面时的情形,如今,你还记得吗?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就整整四年了。那个时候,我对她没有什么感觉,她很美丽,也很诱人。渐渐的,我总是惦念着她,她成了我贤淑的夫人,每当困难当头,她都与我共渡难关。提到我们的工作,你很清楚,她是最出色的。你还记得上一次吗?她冒着冰雹大的枪子,穿过麋鹿角的急流,把我们两个人从岩石上解救下来。你还记得曾经在努克路凯脱挨饿的事情吗?你还记得她是如何穿过河水,给我们捎信吗?是啊,她确实是我的好夫人,比过去的那个好很多。
“你不知道我离过婚吧?我没有跟你说过。是的,过去,我在美国的老家时,结过婚。我来这里,就是因为这个,算起来,我们也是青梅竹马。我离开老家,就是为了给她一个离开我的机会,她做到了。
“可是,这跟露丝毫不相干。我原本想多赚一些钱,明年和露丝一起去‘外面’,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基德,不要把她送回娘家,让一个女人回娘家,太让她难过了。设想一下,她跟我们一起吃腌肉、豆子、面食和干果,已经四年了,难道现在把她送回去吃鱼和鹿肉吗?她已经融入我们的生活了,明白现在的日子比在娘家生活得好,如果现在让她回去,就是让她受苦。基德,你要照看她,尽快送她回美国。但是,你要记住,如果她想家,就送她回来。
“基德,我快不行了,超不过两三天了,你要继续前进!你必须继续!你要记住,这是我的老婆和孩子。哦,天啊,我只希望他是一个男孩!你不能继续守着我了,我快要死了,我求你了,你继续赶路吧。”
“让我再陪你三天吧,”马尔穆特·基德恳求道,“你或许会好起来的,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
“不行。”
“就三天。”
“你一定要走。”
“两天怎么样?”
“基德,为了我的老婆和孩子,你不要再多说了。”
“一天呢?”
“不,不行!你必须……”
“就等一天,我们还有这些粮食,可以应付的,没准,我还能捕到一只麋鹿呢。”
“不……那好吧,就一天,超过一分钟都不行。另外,基德,不要让我孤单地在这里等死,给我一枪,扣一下扳机就可以了。你明白的,设想一下吧,我的亲生孩子,我今生是不能再与他相见了!
“把露丝叫过来,我要跟她道别,我要对她说,让她时刻想着孩子,不要等我死去。如果我不告诉她,她或许不会跟你走的。再见了,老朋友,再见!
“基德,我说……呃……你在那个小谷旁边的坡上打一个洞。过去,我在那里铲出了四毛钱。
“还有,基德”基德把身子俯得又低了一些,这样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他微弱的声音,他的临终忏悔,“我对不起……你明白的……我对不起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