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叶 The Last Leaf(第3页)
苏正在为小说里的主人公——一个爱达荷州的牛仔,画一条在马匹展览会上穿的高雅马裤和一副单片眼镜。一个低低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她急忙来到床边。
琼西双眼圆睁,盯着窗外,数着数——是倒着数的。
“十二,”她说,过了一会儿,“十一”,接着“十”、“九”,“八”和“七”几乎连在了一起。
苏关切地看看窗外,那儿有什么好计算的呢?只有一个光秃秃、阴沉沉的院子,20英尺外,还有一堵砖房的空白墙壁。一株沧桑衰老的常春藤,攀爬在砖墙的半中央,根部扭曲枯朽。寒瑟的秋风几乎扫落了藤上所有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虚弱地攀附在那几乎化为齑粉的砖块上。
“怎么了,亲爱的?”苏问道。
“六,”琼西说道,几乎是在耳语,“它们现在落得更快了。三天前,还有将近一百片,数起来让我头疼。可现在简单了。又落了一片,只剩五片了。”
“五片什么啊,亲爱的?告诉你的苏迪。”
“叶子。常春藤上的叶子,当最后一片落下时,我也得走了。两天前我就知道了,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你吗?”
“哦,我可从来没听过这种无稽之谈,”苏极其不满地奚落道,“那老藤叶和你恢复健康有什么关系呢?你过去不是一直很喜欢那株藤树吗?你这淘气的姑娘,别犯傻了。对了,今早医生告诉我,你很快就会康复的——让我想想他到底是怎么说的——他说十有八九能好!啊,那就是说康复的可能性几乎与我们在纽约搭有轨电车或是走过一幢新建筑物一样。来喝点儿肉汤吧,让苏迪回去画画吧,这样才能卖给那些编辑,来给她生病的孩子买葡萄酒,也给自己买点儿猪排解解馋。”
“你没必要再买什么酒了,”琼西说,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又落了一片。不,我也不要什么肉汤,叶子只剩四片了。我想天黑前看到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那时,我也该走了。”
“琼西,亲爱的,”苏俯下身说,“拜托你在我画完前闭上眼睛,不要看窗外,好不好?那些插图我明天必须得交。要不是需要光,我早就把窗帘拉上了。”
“你不能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画吗?”琼西冷冷地问。
“我宁愿待在你这儿,”苏说,“再说,我也不想你老盯着那些无聊的藤叶。”
“你一画完就告诉我,”琼西闭上眼睛躺了下来,她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像一尊倒下的雕塑,“我想看到最后一片藤叶落下。我累了,不想再等了,也不愿再想了。我想摆脱一切,像那可怜的、疲惫的藤叶一样慢悠悠地飘下去,飘下去。”
“赶紧睡吧,”苏说,“我得把贝尔曼叫上来,让他给我当那个隐居老矿工的模特。我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我回来之前别乱动。”
老贝尔曼是一位画家,住在她们这座楼的底层,六十多岁。他长着像米开朗琪罗的雕像摩西一样的胡子,它从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的脑袋上沿着小鬼般的身体弯弯曲曲地垂下来。贝尔曼在艺术上非常失败,他挥着画笔画了四十年,还不曾摸到艺术女神的裙带边儿。他总是酝酿着一幅传世经典之作,但始终也没见他动笔。几年来,除了时不时涂抹一些商业画和广告画之外,他什么也没画过。他给那些“据点”里雇不起专职模特的青年艺术家充当模特,挣几个钱。他过量地饮用杜松子酒,不断地谈论他未来的杰作。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小老头儿,猛烈地嘲讽任何人的温情,却甘愿做保护楼上两位青年艺术家的看门狗。
在楼下光线昏暗的小窝里,苏找到了酒气熏天的贝尔曼。角落的画架上是一块空白画布,二十五年来,一直等候着迎接传世之作的线条。苏把琼西奇怪的想法告诉了他。她是多么害怕那轻柔脆弱的琼西会抓不住她与人世的最后一丝联系,像枯叶一样随风飘逝。
老贝尔曼红红的眼睛里分明涌出了泪水,他咆哮着表明他对这白痴的想法是多么轻蔑和不屑。
“混账话!”他嚷道,“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笨蛋,叶子一落就想死。我从没听过还有这种事。不,我没心情给你那个傻瓜隐士当模特。哎,你怎么会叫她的脑袋里生出这种愚蠢的念头呢?哎,可怜的琼西小姐!”
“她病得很严重,很虚弱,”苏说,“高烧把她烧糊涂了,她满脑子古怪的想法。好了,老贝尔曼先生,如果你不想给我当模特,我不勉强你,但我觉得你是个讨人厌的老——老啰唆鬼。”
“你真是个妇人!”贝尔曼叫道,“谁说我不愿意?走啊,我陪你去。我都说老半天了愿意帮你忙。天啊!像琼西这样的好姑娘,不该在这种地方生病啊。总有一天我会画一幅杰作,到时我们就离开这里。天啊,会的!”
他们上楼时,琼西已经睡了。苏把窗帘拉下,一直遮住窗台,示意贝尔曼去另一间屋子。在那儿,他们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的那株常春藤,四顾无言。过了一会儿,冷雨夹着冰雪固执而持久地下着。贝尔曼穿着蓝色的旧衬衣,坐在一只倒放的作为岩石的大鼓上,扮成隐居的矿工。
第二天一早,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的苏醒来发现琼西睁大着两眼,呆呆地盯着那拉下的绿色窗帘。
“把窗帘拉开,我想看看。”她低声命令道。
苏怏怏地听从了。
可是,看呐!经历了一夜漫长的狂风暴雨,那儿居然还有一片常春藤叶依偎在砖墙上。那是藤条上的最后一片了。靠近叶柄处是深绿的,但锯齿状的叶片边缘已经呈现出枯黄,它傲然地悬挂在离地面二十英尺高的树枝上。
“它是最后一片了,”琼西说,“我想它昨晚准会落的。我听到了风声。今天它会落下的,而那时我也就死了。”
“亲爱的,亲爱的!”苏把疲倦的脸庞挨近枕头边上说,“即便你不想自己,也想想我啊。我该怎么办啊?”
可琼西没有回答。世界上最孤寂的莫过于一个准备踏上神秘而遥远的死亡之旅的灵魂了。当她与友谊和尘世的纽带一点点松开时,那种幻想似乎把她抓得更紧了。
这一天终于挨过去了,黄昏时分,她们仍然看到那片孤零零的藤叶倚着墙壁紧紧地挂在茎上。随着夜色渐浓,北风又开始咆哮,雨点不停地敲打着窗户,雨水从低矮的荷兰式的屋檐上倾泻下来。
天刚蒙蒙亮,毫不留情的琼西又要把窗帘拉起来。
那片藤叶依旧在那儿。
琼西躺着,久久地注视着它。然后她开始喊苏。苏正在煤气炉边忙着给她熬鸡汤。
“苏,我是个坏女孩,”琼西说道,“天意让最后一片藤叶留在那儿,来表明我曾经有多邪恶。想死就是罪恶。现在给我点儿肉汤,再加点带葡萄酒的牛奶,再——不,先给我拿面小镜子来,再替我把枕头垫起来,我要坐着看你煮汤。”
一小时后,她说:“苏,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去画那不勒斯海湾。”
下午医生来了,在他离开时,苏找了个借口跟他来到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