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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忍与自由002(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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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独霸东亚,不在今日,而在“九一八”以前的十七年中(1914~1931)。“九一八”以后,因为他滥用他的霸权,引出了一些新势力,造成了一个新均势的局面,那个独霸的局势就维持不住了。这是历史的事实。

当一九一四年欧洲大战爆发的时候,俄国英国法国德国都用全力在欧洲作战,无余力顾到远东,日俄战后的东亚均势局面完全打破了,远东就完全转到英国的同盟国日本的独霸之下了。在那四年的大战期中,并且在那战后的头两三年,——一九一四到一九二一——日本独霸西太平洋,没有第二国能和他争霸。因为如此,所以在大战的第二年日本就向中国提出那二十一条的要求;所以就在大战停止之后,在巴黎和会席上,战胜的协约各国还不敢不尊重日本的意志,宁可得罪中国全国人民的情感,宁可抛弃威尔逊的民族自决原则,把山东的德国旧有权益完全送给日本。这七年是日本乘欧战的机会取得的东亚独霸地位,是为日本东亚霸权的第一期。

但这种独霸的形势是使英美两国最不安的。于是在大战结束之后的第三年,因为英领太平洋三个大国(加拿大,澳洲,纽西兰)的要求,因为英美法的合作,才有华盛顿会议(1921)的召集。华府会议的目的是要解决巴黎和会留下的几个大问题。华府会议的结果有四个方面是和太平洋形势有直接关系的:(一)中日之间争执最尖锐的山东问题总算得着了一个和平满意的解决。(二)《九国公约》签字的八国彼此相约尊重中国的主权,独立,领土及行政权完整;相约给中国一个最充分的机会去自己发展维持一个健全强固的政府;并且相约不得利用中国国内的情形去攫取特殊权利。(三)英日同盟不再继续了,改用四国公约来替代他。(四)采用了“五,五,三”的比率作为英美日三国海军力量的比率。

世人皆知道这些华府条约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些新约束来限制日本在远东的霸权。其实日本的霸权,因为接受了一种国际的约束,就等于得着了国际的承认,倒反更稳固了。山东问题的解决使得中日之间解除了一种最尖锐的冲突;海军比率的成立解除了其他海军国对日本的猜忌;《九国公约》的成立使得太平洋有关系的各国有了十年的相安。骨子里,日本在远东的威权丝毫不曾减缩。就拿那“五,五,三”的海军比率来说,事实上是英美海军的减缩,而日本独得西太平洋的地利,他的海军势力还是无敌的。所以华府各种条约,从远见的政治家看来,不但没有减低日本的霸权,倒反给日本的霸权加上一层国际条约的保障了。所以在华府会议之后的十年(1921~1931),是日本在远东的霸权最强盛最稳固的时期。这是日本霸权的第二期。

我这种说法,有些人一定看作一种诡辩。其实我说的话只是历史常识。我们必须知道,凡一种势力最无害的时期,正是他最强盛最稳固的时期。例如美国在西半球的霸权,正因为是大家公认最无害而有利的,所以是最强盛最稳固的。我们看加拿大与美国之间的疆界,凡三千五百英里之长,从没有一兵一卒守卫,就可以知道这“霸权无害”的真意义。华府会议之后十年之中,日本屡次有开明的政治家执政,——原敬,滨口,若概,币原诸人——他们都不肯轻易滥用日本的霸权,差不多真做到了“霸权无害”的境地。在太平洋上,日本大致遵守着华府会议的结果,对中国总算有点耐心,不轻易利用中国内乱的机会来侵略中国。在欧洲,日本是国际联盟里“四大”之一,安安稳稳的受各强国的尊敬。所以在那十年中,日本的霸权,因为公认为无害,所以最稳固,最强有力。

日本的霸权无害,我可以举一个最有力的实例。民国十六年,我从纽约起程回国,路上忽然看到三月廿四日“南京事件”的恶消息,那时全美国的舆论都很兴奋愤慨。我上船时,已是四月中,四月底到日本,我在东京住了两个礼拜。有一天,外务省的岩村成允先生陪我去看东京《朝日新闻》的新屋,楼上有一层正开着一个“新闻事业展览会”,岩村先生带我去看一间特别展览。我进去一看,只见墙上挂满了无数薄纸条子,像是日本电报纸,足足有两三千条。岩村先生对我说:“这是三月廿四南京事件那一天一晚东京《朝日新闻》一家接到的紧急电报。那天南京日本领事馆被攻击了,日本人也有被伤的,据说还有国旗被侮辱的事。那一天一晚,日本各报纸发了无数的号外。人心的愤激,先生请看这些电报就可想而知。但币原外相始终主持不用武力。驻下关的英美炮舰都开炮了,日本炮舰始终没有开炮。”我那时看了那一间小房子墙上密密层层的电报纸,我第一次感觉到日本的霸权的威严,因为我明白日本那时有可以干涉中国革命的霸力而不肯滥用,可以说是无害的霸权了!

我到东京的时候,币原外相已下台了,已是田中内阁的时代了。不到一年,就发生了济南惨案,引起了绝大的中国抵制日货的运动。无害的霸权一旦变为有害,就不能保存向来的尊严了。后来虽然有若槻内阁的耐心弥缝,两三年后,日本的军人终于不满意于那无害的霸权,就冲决了一切国际的约束,滥用暴力,造成满洲事变。从此以后,带甲的拳头越显露,日本的国际地位就越低落了。

当国联盟约和华府条约和《巴黎公约》都还不曾被撕破的时期,太平洋上并没有什么均势的局面,只有一个纸老虎的“新国际秩序”,在那个新秩序里,大家无形中默认日本是西太平洋的霸主,是远东的领袖。

一旦那个纸老虎的新国际秩序被戳穿了,不但远东陷入了大纷乱,整个世界的秩序也被搅乱了。“九一八”以后的种种暴行毁坏了那一套保证日本霸权的国际机构。那个国际纸老虎不能保障中国的被侵害了,同时也就不能保证日本的霸权了。因为日本的滥用霸力,引起了旁的国家的自危心,引出了许多新势力一一起来抗拒日本的暴力。于是日本十七年独霸的局面就不能不结束,于是这些引出来的新势力就联合造成一个太平洋的新均势局面了。

日本暴力引出来的种种新势力,综合起来,可以说是有三种:

第一,是苏联的回到太平洋上来做一个第一流的强国。当华府会议的时候,苏联在太平洋上还算不得一个强国,他的政府还不曾被各国承认,《九国公约》也没有他签字的份。华府条约有效的十年中,苏俄自己忙着整理内部,也顾不到远东和太平洋。可是自从“九一八”的一炮之后,日本的大陆政策掮起对付苏俄的招牌,东四省的沦陷又使日本的军事势力和苏联直接接触了。于是苏联政府在实行“一面交涉,一面抵抗”的手段之下,积极的调集重大的兵力到远东各境,一面用大力改进西伯利亚的交通,开发远东各地的实业。五六年之中,苏联已调了三四十万精兵到远东,在蒙古西伯利亚的边境上兴造了七千英里的铁路,加长了三千英里铁路的双轨。苏俄的空军是多数人认为世界第一的。在那无限的兵力背后还有苏俄近几年来拼命发展的重工业建设。

无疑的,苏俄现在已成了太平洋上的一个头等强国,富源是无限的,人力是无限的。这是日本霸权的第一个大敌,日本不能不郑重顾虑的。

第二,是环绕太平洋上的一切非亚洲民族的国家的新兴的军备。这个新兴军备的大圈子,从太平洋北角上的阿鲁兴群岛(AleutianIslands)起,南面直到澳洲与纽西兰,西面直到新加坡与荷属东印度。我去年在美国时,美国政府公布七月份外国在美国购买军火的,荷属东印度占第一位。这是预备对付谁的呢?新加坡的英国大海军根据地,在华府会议之后,本来早已搁置了;满洲事变发生之后,淞沪战争之后,英国人才用全力赶造这个海军根据地,现在已完工了。据最近英国报纸的记载,英国将要调集重大的海军长驻新加坡。这又是对付谁呢?香港的防御大计划是已在积极进行的了。加拿大从来没有海军,我到文尼白市的那一天,早起看报,就看见加拿大首相金格在伦敦宣言要创立加拿大海军了!还有那南半球的澳洲与纽西兰,——南太平洋的两个人间乐土,——从来没有梦想到国防的需要的,近年也在那儿积极的扩充自卫军,建筑海防工事,制造军用飞机,努力从煤和片页岩里提取汽油。这又是对付谁的呢?至于美国的海军大扩充,和那从菲律宾直到阿拉斯加的防御工事,更是大家知道的了。

这一大圈子的新兴军备,都是日本近年的暴力招惹起来的,这是日本霸权不能不顾虑的第二组新势力。

第三,虽然最后,却不是最不重要,就是近五六年内新兴的统一的中国。日本在东北四省和华北的暴力行为是促进中国统一的一个重要动力,这是我们不妨大度的承认的。在那严重国难的黑影之下,一个统一的中国民族国家居然很快的渐渐形成了。虽然这个新统一的国家还是很脆弱的,但这六年国难的陶炼,急迫的需要煎逼出来的一点交通建设和军事建设,也居然使我们增加了不少的自信力。至少我们现在可以自信我们是在努力造成一个能够抵御日本侵略的力量了。

中国的软弱无抵抗力,是招致外侮的最大原因。本来“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是人情之常。我们自己不能振作自强,自然引起邻国的垂涎。最近英国《曼哲司德卫报》有一篇文章里说的最好:“中国之弱在日本人眼里是一种引诱。日本之强可以抵抗一切,只不能抵抗这里引诱。”中国的统一自强正是造成一种叫日本不能不顾虑的新势力。这是太平洋新局势里的第三种新势力。有了一个可以独立自强的统一中国,其他的种种新势力方才有个核心可以附丽集中。

这是近年的日本暴力引出来的三组新势力。加上日本,共有四组势力,渐渐的形成一种太平洋上的新均势局面。在这个新均势里,日本只是几个因子之中的一个因子,他处处不能不顾虑到其余的那些势力,所以就不成一个独霸的局面了。

最后,我们不可不明白,这些新因子是可以造成大战祸,也可以构成一个和平解决的新基础的。为祸为福,全靠政治家能不能充分明了这个新局势,能不能充分运用他。最重要的关键还在于日本的能不能有一种彻底悔祸惧祸的决心。

如果日本还不明了他所造成的太平洋新形势,如果他还在迷梦里自命为支配东亚命运的唯一霸者,如果他还要逼中国走到铤而走险的路上去,——如果这些新兴的势力不能好好组织起来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上去发展,——那么,这个新均势必定引领我们走上世界第二次大战争,先起于中日的冲突,逐渐的把太平洋上的国家一个一个的卷到那奇惨奇酷的大漩涡里去。没有一个太平洋国家可以希望幸免的。

但是,如果世间还有远见政治家,他们一定可以从这个新均势里看出一线和平的新曙光,看出一个“国际新秩序”的新础石。他们应该可以明白,这一群新兴势力正可以用来建立一个太平洋区域的“集体安全”的和平新机构,在那新机构里,苏联,美国,英国(和他的太平洋上属国),和中国日本都应该平等的参加,共同的商榷解决太平洋与全世界的安全和平。有许多问题,彼此不能单独解决的,在那个国际新机构里,应该比较容易有寻得解决的可能。

总而言之,日本独霸东亚与西太平洋的日子是过去的史实了。为日本的前途计,正如为中国的前途计,我们两国的远见人士都应该睁开眼睛认清这个太平洋上的新局势,都应该想想如何运用他来图谋我们两个国家的长久的安宁进展。“盲人骑瞎马”的蛮干是必定会把我们的国家陷入不堪设想的惨痛里去的!

一九三七,四,十夜,改稿

哥伦比亚电台广播系统给本人有这个机会来谈论“中国处在目前危机中对美国的期望”这个重要的题目,本人深深的感激。自从六天前本人到贵国来,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都有人向我提出下面这个问题:中国对美国所期望的是什么呢?首先我要向列位郑重说明,一切中国思想清楚的人并不期望美国卷入这个战争之中,中国没有权利冀求任何第三势力加入东方目前所进行的战争。以我本人来说,我对于美国人民广泛要求置身于战争之外的愿望寄予极大的同情。我曾经住在贵国七年半,我深信美国人民是真正厌恶战争的,真正爱好和平的。我十分了解贵国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民对于中国人民目前为保卫自己抵抗侵略的奋斗寄予很大的同情的,但是这种同情是不会而且也不应该把你们引入武装干预中日战争之中。

所以列位对中国极大的同情和列位对于避免卷入战争之中极大的愿望是全然相符一致,并行不悖的,并不是因为列位不爱中国,而是因为列位更爱你们自己的国家,而这个想法,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这就是我为什么我希望断然且郑重地向列位表示说,中国思想清楚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要把美利坚共和国拉入这个战争中的缘故。贵国人民力求保持中立和置身战争之外的想法是完全正确和合法合理的。

但是请容许我给列位一个警告。仅靠这种消极的绥靖主义是不是就是够使你们免于战祸?仅靠爱好和平保持中立就真的可以使你们置身战争之外吗?请让我告诉列位一个最近的历史事件,最近一次大战于一九一四年爆发时,本人正在贵国求学。我记得很清楚,我确信列位也记得,那就是威尔逊总统宣布中立的文告。在其中他命令美国人民保持中立,不但是行动上而且精神上都要保持中立。的确的,美国真正获致置身战争之外几乎达三年之久,虽然以种族上与文化上来说你们是同情英国的,虽然你们对法国负有历史上深切感恩之情,虽然感情上你们对比利时有亲切的同情,虽然你们全国力求置身战争之外达三年之久,而伟大的威尔逊就是因为他能够使你们置身战争之外,才于一九一七年获得当选连任总统。可是后来情势转变,这位使你们置身战争之外三年之久的人也就是于一九一七年初向国会要求授权宣布与德国断绝外交关系而后来要求对德宣战的同一个人。在我于一九一七年乘船返国之前,美国已经卷入战争之中,已经与联军并肩作战,以作战来终止战争,使世界得以确保享有民主政体。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什么事把贵国人民拉入那次大战中呢?当然不会是那些宣传者为联军的目标所作的流利的恳求吧。因为那些话在最初三年中显然是失败的。当然不是银行的利益与军火商吧,因为威尔逊毫无疑问的并不是华尔街与那些会因战争获取利益者的朋友。把美国拉入战争之中的是德国在墨西哥边界挑动的事件以及公海上所进行无限制的潜艇战争等的一连串事件所促成的。说实在话,德国黩武主义者逼使贵国加入战争是一件极为愚蠢的事。这个历史前例仅是二十年前的事,在列位的记忆里应当还是很新鲜的。其寓意是说仅靠爱和平,仅靠消极的绥靖主义,而没有一种使和平可藉以实现的建设性和明智的政策,绝对不足以安全保障一个国家使其免于卷入战争之中。

在这个拥有无线电与越洋机船的现代世界中也不会有所谓孤立的国家,在我们的这个世界,战争与和平实际上是不可分的,任何战争,进行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总不免渐渐的把许多其他国家卷入战争之中,不管中立也好,绥靖主义也好,都无法使你们置身度外。

一个侵略的国家中的黩武主义者逼迫你们加入上次大战之中的愚昧行为,仍将同样的把你们拉入目前这次战争中,我们不要忘记无限制的潜艇战争把贵国卷入战争之中,这种事将会变成为无限制的空军战争把贵国拉入这次战争之中,所以不久列位将会看到一桩一桩的事件,一项一项的抗议,那时候你们爱好和平的国家会突然感到自己陷于一种战争的心理状态和一种战争的情况中。那时候列位会发现现在热切努力以求使贵国不卷入战争之中的绥靖主义机构可能会同样热切努力以求在第二次大战中再一次地以战争来终止战争,又一次的使世界得以确保享有民主政体。

这个就是我所要提出的见解,虽然对于贵国人民冀求置身战争之外的愿望我是完全的同情,可是我不免有这个想法:那就是仅靠消极的绥靖主义而没有建设性的和平政策为后盾,绝对不足以保障列位所深深希望的和平。中国对美国所期望的——是一个国际和平与正义实际与积极的领导者。一个阻止战争,遏制侵略,与世界上民主国家合作和策划,促成集体安全,使得这个世界至少可使人类能安全居住的领导者。

我确实相信这个伟大共和国的人民是具有足够的想象力来体会到这一个国家是具有充足的力量,来担负这种为维持国际和平建设性的领导地位,而不至于招致卷入国际阴谋与战争中的危险。相反地说,这种积极的国际领导地位结果将会是达成避免卷入战祸中最有效的方法。

三十二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总统制止日本和俄国血腥的战争而促成日俄和平,他有没有因此把一个国家卷入战争之中呢?

再提一个例子说明:十七年前,美国政府召开华盛顿会议,这个会议带给远东十年的和平,并且遏制了海军军备竞赛十年之久。那个会议有没有因此把贵国卷入战争之中呢?

我确实相信你们这个伟大国家将要决定的是要过一种老式的完全孤立的国家生活而心满意足,或者会要鼓舞自己来担负实际和有效的国际领导地位,而变成为这个无线电与空中运输的现代世界中最强的国家。这个要贵国当机立断的时候不久将会来到的。

今日远东冲突后面的问题有二:一,日本帝国主义与中国国家主义合法渴望的冲突;二,日本军国主义和新世界秩序道德的限制之间的冲突。

国家主义对中国来说是一个新名辞,可是在中国历史上说来,一直都不曾丢失其国家意识。这种国家意识就是建立在种族、文化、和历史统一性的坚固基础上。所以外来的文化到了中国都无法与中国固有文化相抗衡,外族的侵略也无法在中国长久立足。

中国抗日的情绪和行动就是愤恨和抗拒日本侵略的表现。这种情绪和行动是合理的,所以中国才会赢得世界的同情。

每次抗日情绪爆发出来或者抵制日货的行动,都是由于日本早先进行一连串的侵略行为所引起的。例如日本提出二十一条件引起一九一五年抵制日货的行动。日本在巴黎和会拒绝把山东半岛归还中国引起一九一九年中国全国的学生运动与再度抵制日货运动,也对一九二五至二七年的国民革命具有很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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