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页)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荔,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枪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就说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吧,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的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么凶狠,他说:
“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鸡鸭猫狗都睡了。唯独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帘子,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见大卯星落了没有,看不见三星是否打了横梁。只见白萨萨的窗帘子被星光月亮照得发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听见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的自己在说话,我要起来掀起窗帘来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父不让我起来,祖父说:
“好好睡罢,明天早晨早早起来,咱们烧苞米吃。”
祖父怕我起来,就用好话安慰着我。
等再睡觉了,就在梦中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或是呼兰河城外远处的狗咬。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白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毛驴,于是梦见了白兔长了毛驴那么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欢,我一笑笑醒了。
醒来一听,有二伯仍旧“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里。后边那磨房里的梆子也还打得很响。
我梦见的这大白兔,我问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说的“兔羔子”?
祖父说:
“快睡觉罢,半夜三更不好讲话的。”
说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说:
“快睡罢,夜里不好多讲话的。”
我和祖父还都没有睡着,我们听到那远处的狗咬,慢慢的由远而近,近处的狗也有的叫了起来。大墙之外,已经稀疏疏的有车马经过了,原来天已经快亮了。可是有二伯还在骂“兔羔子”,后边磨房里的磨官还在打着梆子。
十四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我就跑去问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听就生气了:
“你们家里没好东西,尽是些耗子,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听了一会,没有听懂。
[1]攀指:指扳指,原为射箭护手的工具,后发展为戴在手上的饰物。
[2]嗃唠:人呼唤家畜时的轻声吆喝。
[3]兔儿爷:中国旧时指男娼,由此衍生的骂人话是“兔崽子”(指其子)、“兔羔子”(指其配偶)。
[4]打桨杆:东北地区方言,指严重的腹泻,排泄时像高粱秆子一样直下。
[5]鱼篮色竹布:黄白色的布。鱼篮是竹子做的,加工后的竹子会带黄白色。
[6]洋蜡:用西洋方法做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