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狂歌(第1页)
论狂歌
天明、宽政年间,不仅是狂歌的全盛时期,也是江户各种文艺、美术全数绽放灿烂光彩的时代。于是浮世绘与狂歌,在绘本及折物的推波助澜之下,建立起密切的关系。
有一年,我频频欣赏浮世绘,在浮世绘的影响之下,我也对相关的狂歌产生兴趣。我将狂歌与俳谐[1],还有《松之叶》记载的小歌[2],以及后世的川柳[3]、都都一[4],都视为江户时代专属于庶民阶级且发达的近世白话体短诗。现在姑且不论小歌、川柳、都都一这三个类型,先探讨俳谐及狂歌,这两者的历史关系深厚,也有不少趣味相仿之处。不管是和歌[5]与连歌[6],还是狂歌或俳谐。它们的名称及吟咏法则都不同,若把它们视为某种形式的短诗,则是异曲同工,往往难以分辨。柳亭种彦已在《用舍箱》中有详细的论述。世人往往认为将俳谐付合[7]的两句连贯为一句,就成了狂歌,以《犬筑波》(《犬筑波集》)为例:
繁花盛开枝掩月,吾心欲剪犹还留。
前行船上八俵米,四石已在海当中。[8]
生白庵行风[9]的《古今夷曲集》,登载了不少知名古俳人,如宗鉴[10]、贞德[11]的狂歌作为范例。我们必须了解,两者甚为相近。
元禄以前的俳谐,并不像正风[12]之后那般,排除了滑稽、谐谑[13]等旨趣。我深信滑稽、谐谑才是俳谐与狂歌两者的本色,滑稽、谐谑应该才是这两大诗体发展而来的根本原因吧。话说回来,潇洒与滑稽是我国之人固有的性情,这是来自佛教的感化,远在战国时代就已经萌芽。南北朝[14]之后,战乱相继不断,诸行无常的观念深植人心,这股厌世思想随着时代淬炼,人们先是追求洒脱,随后转而在滑稽、谐谑中寻求慰藉。世人长久以来喜好一休禅师[15]的轶事,也是这个缘故吧。兼好法师[16]的《徒然草》已经带着许多滑稽的风格。相对于猿乐[17]歌谣的厌世倾向,狂言则专以滑稽为主要的题材,最能证明我的论点。直到德川治世,滑稽、谐谑终于贯通各大阶层,成了当代的精神。浅井了意[18]、户田茂睡[19]、井原西鹤[20]的著作,都足以证明。来看看记述明历三年[21]江户大火惨状的《武藏镫》[22]。一市人于醉酒之际遭逢火灾,被人装进长箱里,躲过劫难,随后为人弃置路旁;盗贼来后,打破长箱,见其中有人,受惊逃窜;醉汉醒来,四下环顾,只见焦土,误以为自己已置身地狱。此段具有佛教悲哀及滑稽的显著特征。户田茂睡记录江户名胜的《紫之一本》、浅井了意的《庆长见闻记》同样如此。请见《紫之一本》上野车坂一节:“这车坂没有弯道,也没有会车处,何以称为车坂?请回答原因。”遗佚[23]答:“这里应该有两条车坂。”陶陶子说:“非也,只有这条车坂。”遗佚说:“要是有两辆车,可得绕路,只有一辆车就不需要绕路了。”这时正好吹起向晚的凉风,犹如挽留行者的衣袖,遗佚吟诗。
天涯相逢此车坂,风尘仆仆犹退却。
接着要看看记载安政大地震的《安政见闻录》[24],在记录报道这场天灾时,滑稽地写了汤药“洒得十分美妙”,还仿照团十郎在剧目《暂》之中讲的台词,用了许多滑稽的词句。即使面对江户城居民最惨烈的天灾地变,依然要卖弄滑稽、谐谑,否则不肯善罢甘休。我们终究无法否认,滑稽精神在德川时代延续三百年,是贯通时代的部分精神。
自从《万叶集》编撰之后,吟咏和歌有了严谨的固定格式。即使呈现滑稽、讽刺的意涵,或是变形的落首匿名诗,依然未能构成一种完整的格式。直到德川的治世,才随着一般文化的发达,蕴生俳谐、狂歌的新诗体,此事绝非偶然。这两者只不过是打破了和歌的贵族化门槛,使平民能自由运用罢了。
直到元禄时代,芭蕉[25]登场,俳谐在他的手中革新。芭蕉之所以倡导正风,应该是他眼见当时俳谐师的品性堕落至极,再加上俳谐的本质以及潇洒、滑稽的意义,走向低俗、卑贱的方向,于是他想呈现一种清新、幽雅的调性。然而,在他吟咏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得知,尽管以正风为号召,却不排斥滑稽、谐谑。
短爪章鱼寺,厚颜不惭乎?——芭蕉
夏季的弁庆,是否披薄衫?——芭蕉
一日又一日,不觉已年终。——芭蕉
也有[26]对芭蕉翁画像的赞词亦有云:
富贵诚如浮云,滑稽始见正风。
有了新式的正风体,俳谐逐渐为世人所接受,狂歌方面,自从卜养[27]、贞柳[28]、未得[29]之后,始终没有擅长的诗人,一时之间陷入低迷,直到安永末年,朱乐菅江、唐衣橘洲、四方赤良等青年狂歌师辈出,始见中兴。如欲窥知元禄及以前狂歌兴盛的情况,可见建仁寺雄长老[30]的《新撰狂歌集》、半井卜养的《卜养狂歌集》、生白庵行风的《古今夷曲集》、石田未得的《吾吟我集》、油烟斋贞柳的《置土产》等作品。在《卜养狂歌集》中,可以顺便得知当时士人喜爱吟咏狂歌的情况。狂歌旨在临机应变,经常取代嘘寒问暖的词句。
大年初一,前往某人家,主人端出新春料理,道声恭喜后,以此为题,吟咏祝贺之诗。
大餐盘中盛穗俵[31],茅草米糖[32]令人喜。
主人有感,正好还剩了一些年菜、虾子及捣栗[33],这些东西剩下有点可惜,来吟咏一首吧。
尝年菜与虾比须,吞败不与胜栗争。
生白庵行风编选的《古今夷曲集》,为使大众了解狂歌原是一件高尚、远大之事,故刊载圣德太子[34]的诗作“百看不厌老长弓,徒立于此远战场”以及和泉式部[35]的“南无佛舍利,钟声敲七响,声律为双调[36],古今皆同否”[37],夹杂着一休禅师、泽庵和尚[38]的道歌[39],稍有牵强附会的倾向。后来,四方赤良一派为振兴狂歌,从元禄前后的先人选集中,重新编选一些值得永世传诵的狂歌典范,登载于《万载集》《才藏集》中。
蜀山人[40]的狂歌,居古今之冠。然而,他首次吟咏狂歌,应该是在明和三四年之际,二十岁之时。在《奴劳之》《一语一言》等蜀山人的随笔中,可见江户首次召开狂歌集会的是住在四谷忍原横町的小岛橘洲[41],当时与会人士有大根太木[42]、飞尘马蹄[43]、大屋里住[44]、平秩东作[45],仅四五人,可惜无法得知详细的日期。初时,蜀山人号寝惚先生,发行狂诗[46]集,这时是明和四年[47],蜀山人十九岁之时,这时的他才结识前辈平秩东作、平贺鸠溪[48]。我们可以得知,他在创作狂诗的同时,也吟咏狂歌。安永到天明末年,白河乐翁公[49]幕政改革,在这段近二十年的期间,是蜀山人于戏作界活动的时期,也是狂歌最负盛名的时期。改年号为宽政的这一年,蜀山人四十岁、丧父。这一年,乐翁公号令天下,严禁奢侈歪风,惩罚洒落本[50]的作者。前一年,蜀山人已经因狂歌之事,获命列入小普请[51]。这时他改变志向,参加国家考试,并获录取,于是他将狂歌的名号让给后辈真颜[52]、六树园[53],自己则投入幕吏(支配勘定)[54]事务,忙碌之余仍阅览旧闻,编纂《孝义录》。文化初年,蜀山人赴长崎上任后,搬至骏河台居住,再度接近文坛,出版《南亩帖千紫万红》、《南亩莠言》等书。
文政六年[55],蜀山人七十五岁时仙逝。曾在安永、天明之际,与蜀山人一起才名远播的平秩东作、朱乐菅江、唐衣橘洲、手柄冈持等人早已相继离世,只能将狂歌的兴衰交棒给浅草庵市人[56]、鹿都部真颜、宿屋饭盛[57]、奇奇罗金鸡[58]之手。幸好此道逐年普及,广受世人欢迎,格调却也随着普及的程度愈来愈低俗,尤其是天保以后,与玩笑话及双关语完全无异。
天明、宽政年间,不仅是狂歌的全盛时期,也是江户各种文艺、美术全数绽放灿烂光彩的时代。于是浮世绘与狂歌,在绘本及折物的推波助澜之下,建立起密切的关系。例如北尾政演的《狂歌五十人一首》,喜多川歌麿的《绘本虫撰》《百千鸟》《狂月望》《银世界》《江户爵》,还有北尾政美的《江户名胜鉴》,北尾重政的《绘本吾妻袂》,葛饰北斋的《东都游》《隅田川两岸一览》《山复山》等美丽的绘本,以及数不清的折物,都是先有了狂歌、事后再加上插图印刷而成的作品。浮世绘师洼俊满[59],号尚左堂,也擅长狂歌。见歌麿在《绘本虫撰》的序:
喜多川歌麿《绘本虫撰》
喜多川歌麿《百千鸟》
葛饰北斋《东都游》
今日乃叶月[60]
十四日夜,欲赴原野聆听万虫齐鸣,跟**老友一起出发,在两国的北吉原东方,鲤贩庵往前一点,附近隅田的河堤铺了席子,各自为虫只估价,评定高低。这场活动因故禁止饮酒及妓女陪同,在旁人眼中,应该算是一场虫之宴吧,在虫鸣声中,隐约可闻某座寺院传来的竹鞭声,不禁想起古人为公主建立的佛坛,心底一阵哀戚。我们看起来应该像是晨市那些卖二手货的人吧,追逐着长啸子[61]选择的虫歌竞赛踪迹,倾诉恋情的戏曲,总之,夜已深,“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62]。芳草之席,虫才是主人,遂朝向露水的方向,深情一拜后起身,这似乎是三百六十名伙伴之一。
本书由宿屋饭盛撰文,尻烧猿人(抱一)[63]插画,并收录天明狂歌师的作品。当时,狂歌绘本是最流行、最精美的书籍。然而,起源也是由于浮世绘的发达。尽管我无缘见到那些书,据说天和年间,菱川师宣有一本绘本《狂歌旅枕》,元禄年代则有鸟居清信的《四场居百人一首》,享保年代西川风格[64]的《绘本镜百首》,还有长谷川光信[65]搭配鲷屋贞柳[66]的狂歌所描绘的《御伽品镜》。
天明六年[67],北尾政演绘制的《狂歌五十人一首》,是天明狂歌的一时之选,再搭配版画,成了狂歌绘本之冠。以下刊载数首,仅供对狂歌感兴趣的人士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