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席美学诗情画意(第2页)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假如我们端起的,还是唐代煎出的那碗原汁原味的茶汤,此时我相信,我们一定会陶醉在彼时那碗隽永的茶汤里。聚浮在茶汤里的茶沫,“若绿钱浮于水湄,又如菊英堕于樽俎之中”。散布在茶汤里的汤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若是把茶末再继续煮沸,形成的茶饽,“则重华累沫,皤皤然若积雪耳。《荈赋》所谓‘焕如积雪,烨若春敷’。”在唐代的茶汤里,白的是煮沸后形成的沫饽,绿的是悬浮的茶叶碎末。白如积雪、艳若春花的茶汤,让人不饮自醉。
宋代的主流饮茶方式是点茶,需要先煎水,后点茶,茶汤水乳交融,兔毫盏里,却是另外一番模样。宋代陈崖诗云:“碧玉瓯中散乳花”,苏轼写道:“烹茗僧夸瓯泛雪。”要论描写茶汤的生动可爱,当推刘过的“滚到浪花深处,起一窝香雪”。如是月近中秋,鹧鸪盏内,一定会是“照出霏霏满碗花”。如果更有闲情,可以学学古人,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形成物像,玩玩茶汤的分茶游戏。宋代朱敦儒在《好事近》描写道:“绿泛一瓯云,留住欲飞蝴蝶。”杨万里有诗:“松梢鼓吹汤翻鼎,瓯面云烟乳作花。”文人喻良能也有关于茶百戏的诗句:“故遣新茶就佳硙,要供戏彩满瓯云。”由此可见,宋代的点茶,具有较强的娱乐性和较高的艺术性。其中的乳花、泛雪、香雪、满碗花、云等,都是指通过击拂、搅拌产生的细密泡沫。
元代,茶叶的揉捻工艺开始出现,为明清的乌龙茶、红茶等茶类的诞生,创造了必要的技术条件。
明清以降,当茶叶的瀹泡法成为主流,吃茶变成喝茶,茶汤里不再存有茶末,通透油亮的汤色,成为判断茶叶品质优劣的第一审美。
六大茶类出现以后,茶席上的色彩,开始变得怡红快绿、灿烂缤纷。汤色从淡绿、黄绿、橙黄、橙红、石榴红到酒红、血珀红,见微知著地反映着茶的制作工艺、发酵程度、焙火高低、陈化程度,等等。喝汤不吃茶的便捷瀹泡法,丰富了茶席的视觉色彩,但也缺少了茶汤“花乳清泠偏知味”的厚度与质感。
茶景如画,蕉荫竹翠
“更作茶瓯清绝梦,小窗横幅画江南。”陆游的这句茶诗,十分恰当地描述了茶席对幽美环境的要求。要营造一个清绝且有画意的茶席,是需要江南的青山隐隐、碧水迢迢、粉墙花影、草木盈窗,来作为茶席的背景衬托与装饰的。大部分的都市人,局限于城市的人声鼎沸、绿地狭窄、拥堵逼仄,我们更多的茶席选择,可能会以室内为主。如果不能像郑板桥那样,“买尽青山作画屏”,我们就要学会开动脑筋,自己动手,去创造可行、可望、可赏、可居的茶境,引人入胜,娱己乐人。
明代钱毂的《秋庭赏花》局部,朱红茶托上,承载的是明代以白为贵、以小为佳的小茶盏。
简单地回望一下茶饮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远在唐代,人们已经非常注重茶席的择境了。唐代顾况《茶赋》中说:“杏树桃花之深洞,竹林草堂之古寺。”这才是尤助饮茶的理想环境。鲍君徽与友人的东亭茶宴,选择在“幽篁映沼新抽翠,芳槿低檐欲吐红”的清雅美景里。灵一的《与元居士青山潭饮茶》诗,把茶境描述得更具禅意:“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从以上唐诗中,我们能够看到,竹林、花下、清泉、溪畔等,都是唐人品茶的好去处。
宋代茶肆兴盛,除了像唐代一样,选择闲适幽静的环境之外,宋人开始注重室内环境的营造,使得插花、挂画、焚香、分茶,共同成为文人雅士的四般闲事。李清照有“生香熏袖,活火分茶”、“莫负东篱菊蕊黄”之句。葛绍体有首梅花映窗的茶诗,与杜耒的“才有梅花便不同”,心有灵犀。他这样写道:“自占一窗明,小炉春意生。茶分香味薄,梅插小枝横。”秦少游也有窗下喝茶的诗词:“松然明鼎窗。”由此可见,宋人已经非常注重利用窗户的渗透,来沟通茶室内外的风景。这种围绕茶席的造境,即是所谓的“尺幅窗,无心画”。
茶空间里的尺幅窗、无心画。
明代茶席的择景造境,逐渐趋于精致隽永、清幽脱俗,茶席渐渐有了书卷气。尤其是茶寮的出现,成为了“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徐渭在《徐文长秘集》中,倡导茶境之宜:“品茶宜精舍、宜云林、宜寒宵兀坐、宜松风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鲜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装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瓢烟。”船头吹火,舟饮之乐,独具明人特色。屠隆在《游具笺》中描述道:“更着茶灶,起烟一缕,恍若图画中一孤航也。”《煮茶图》的作者王问,回归田园后,“予遐日,集彼童冠,乘轩出游。有藻可流,有茗可啜,清风可招,明月可弄。”张岱在《西湖七月半》里也写道:“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烟波浩渺中,这茶饮得可谓风月无边、不染纤尘。
许次纾,在《茶疏》中也提出了最佳的饮茶时宜:“明窗净几、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清幽寺院、名泉怪石。”屠隆在《娑罗馆清言》里对茶境的勾画,真的让人神骨俱清,“竹风一阵,飘扬茶灶疏烟;梅月半弯,掩映书窗残雪。”更令人称绝的是,在陈洪绶绘制的《品茶图》中,主人坐一硕大碧绿的芭蕉叶间,一瓶盛开的荷花旁,客人坐于清奇怪石之上,恰如其分地践行了刘禹锡诗中的“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的意境。主客二人,琴罢啜茶,香远益清,当属饮茶史上清雅之至的不二人选。
与南京老崔,在九华山甘露寺的蕉荫下吃茶。
明代茶寮、茶席,风晨月夕,茗碗炉香,深得林泉之味趣。当今的茶席,若无一段山林境况,只以华丽相炫,便觉俗气扑人。生活在今天的人们,不可能像古人那样,潇洒自由的于风景绝佳处筑庐结社、吃茶清谈。我们当下的茶事活动,大多局限在空间狭小、缺乏诗意的室内。那么,如何在有限的室内,营造出雅致的茶席背景以及山野清趣呢?梨花疏影到窗虚。个人以为,首先要利用好茶室的窗子,窗子的开度,要尽可能的扩大,通过有限的窗户,把窗外的竹摇花颤、四时光影引入室内。晴窗滴露花摇席,这样就可营造出“静窗闻细韵”的佳境。半透的竹帘,即可调节茶室内的光线强弱,也能塑造出“草色入帘青”的幽深之感。悬挂的竹帘,如能呈现出均匀明显的竖向条纹,那可是最佳的装饰,可与室内横向的茶席平面,共同强化茶席空间里节奏分明的层次感。
茶室里,应莳四季花卉,栽常绿竹木,以展现出季节在狭小空间里的光阴流转。也可利用射灯,定点定向照明,用几竿绿竹、半树桃花、一截有形的枯木,在茶室的素壁上,创造出竹影娑婆、疏影横斜的光影。绮窗花影摇玲珑。如此,幽邃静寂的古意和意趣,便会在茶的美学空间里**漾开来。
茶器雅赏,温润以泽
我们眼里的茶器,涵盖了煮茶、泡茶、分茶、品茶的器具,以及茶席上与茶事活动相关的物件。明代黄龙德的《茶说》写道:“器具精洁,茶愈为之生色。”茶器,本来就是为茶而生并服务于茶的。既然茶器是服务、表现和衬托茶的器皿,那么,它除了具备形式的美,更重要的,要有合乎目的性的美。这种合乎目的性的美,就是茶器的功能美。
一件精致的茶器,它的外观美一定要服从于功能美,否则,这件茶器便是毫无用处,甚至成了多余的摆设或是累赘。因此,我们在探讨茶器美的标准时,首先要体现在具体应用上。茶器要方便于泡茶、分茶、品茶等,器具触摸时,要给人以舒适的温润感、细腻感。其次,茶器要能准确无损地去表现茶与茶汤,不能因为器具的原因,影响了茶的色、香、味、形、韵的正确客观表达。
对于道由器传,明末王夫之讲得非常本质,“无其器则无其道”。茶道的表现与传播,即是由具备了形式美和功能美、并自然糅合了其他美学特质的茶器来完成的。
纵观中国的饮茶史,同时也是一部茶器的创新、发展史。在唐朝以前,茶具还没有上升到茶器的范畴。那个时候的饮茶方式比较粗放,尚停留在茶的食用或药用阶段,并没有完全上升到文化的层面。喝茶的器具,多为粗陶瓦盂,且体积、容量较大,并且是喝酒、吃饭、饮茶混用的,还没有诞生分工明确的专门的饮茶器具。陆羽在《茶经》中,收录了西晋八王之乱时,晋惠帝“蒙尘还洛阳,侍中黄门,以瓦盂承茶上至尊”的故事。贵为皇帝的晋惠帝喝茶,所用的瓦盂,其实就是古代盛装汤浆或食物的陶器,并非是专门的茶瓯。晋代杜育《荈赋》中所提到的饮茶器具,也仅仅是停留在“器择陶简”、“酌之以瓢”的原始层面上。
唐代陆羽的《茶经》问世以后,抛弃了煮茶过程中添加的葱、姜、枣、橘皮、薄荷等诸多调料,把茶饮从瀹蔬羮饮中提升出来,成为一种“越众饮而独高”的独特的文化饮品,丰富了人类的饮食和精神生活。此后的茶器和茶具,始才有了明确的分野。
据唐代封演的《封氏闻见录》记载,陆羽论说煎茶、炙茶之法,又造了二十四种茶器,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四方的爱茶人,见到后都非常倾慕,自然会纷纷仿效,每个人都会因拥有一套完整的茶器而自豪。有个叫常伯熊的人,不停地广为润色陆羽的《茶论》,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以饮茶为时尚。饮茶之风的兴起,刺激了对专用茶器的需求,而专用茶器的设计与推广,又同时提升了饮茶的品质和茶饮的审美情趣。
以茶瓯为例,唐代瓷器流行的基本格局为南青北白,以北方类银似雪的白瓷与南方如玉似冰的青瓷,最为受人瞩目。白居易欣赏白瓷为:“白瓷瓯甚洁”,皎然也赞美“素瓷雪白缥沫香”。在颜真卿、陆士修、皎然等六人的月夜茶会上,所作的《五言月夜啜茶联句》中,陆士修有“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的精彩联句。晚唐著名诗僧,齐己的《逢乡友》诗云:“竹影斜青藓,茶香在白瓯。”上述诗中的素瓷,即是白瓷。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唐代像皎然和白居易等人,还是喜欢用白瓷碗喝茶的。这是因为,即使到了唐代,细白瓷的茶器,因胎土含铁量较低,烧造难度极大,珍贵而不易得,因此会受到上层社会的青睐,甚至成为社会等级的体现。
陆羽《茶经》问世以后,陆羽“青瓷益茶”的观点,对于唐代煎茶品饮美学的构建,影响巨大且波及深远。陆羽认为越瓷类玉,这使得古代君子与玉比德、“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美学思想,在茶器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他又言越瓷类冰,其冰清玉洁的质感,其实也是饮茶君子内在人格的外在表现。受制于当时制茶、炙茶、煎茶的原因,茶汤可能会因酚类物质轻微氧化而使茶汤绿中泛黄,即《茶经》记载的“茶作红白之色”。越瓷的青绿釉色,会通过遮掩、修饰而使茶汤及茶末更绿;会映衬的茶汤的沫饽更白,焕若积雪。
另外,陆羽也从茶碗的使用上,对邢瓷和越瓷的形制进行了比较。他说:越瓷的茶碗为上,是因为“口唇不卷,底卷而浅,受半升以下”。越瓷的茶碗,口沿不外翻,稍呈敛口,利于饮茶时碗沿与口唇的密切接触,唇感舒适,不易造成茶汤的撒漏。底卷而浅,首先是碗底稍稍外卷,使得茶碗具备较高的稳定性,端拿起来喝茶比较方便,也不易烫手。其次,碗腹稍浅一些,便于茶汤的一饮而尽,且碗底不易残留茶渣。
唐代邢窑白色茶碗。
唐代越窑茶碗。
从唐代浩瀚的诗篇里,我们能读到很多对青瓷茶器的赞美之语,可视为是对茶器美学的有益补充。唐代徐夤《贡余秘色茶盏》诗云:“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施肩吾在《蜀茗词》写道:“越碗初盛蜀茗新,薄烟轻处搅来匀。”陆龟蒙曾这样赞美越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从出土的越窑瓷片,以及秘色瓷器的青绿色可以判断,“青中带湖绿,不留一丝黄”,这种纯净的不沾一点烟火气的青瓷茶碗,确实最利于唐代煎茶的茶汤欣赏。
陆羽说:“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在唐代,黑褐色的瓷器,由于含铁量高,色调不纯,烧制粗糙,价格低廉,因此多作为日常民用器具使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唐代并没有多少发展前景的黑褐色茶器,到了宋代突然受到重视,并很快贵为贡品且发展到了极致。这又是为什么呢?道理其实很简单,主要原因在于,唐代鉴赏茶的美学标准,还是以青绿为上。黑瓷不仅贱为民器,而且无法完全呈现唐代煎茶的青翠之美。归根到底,还是功能和审美上的欠缺。
宋代是中国瓷器发展的一个高峰,也是钧、汝、官,哥、定等名窑珍品辈出的时代。但是,为什么上到皇帝下至平民,唯独钟爱通体施以黑色釉水的建盏呢?关键在于从唐至宋,品茶的审美标准,发生了颠覆式的变化,渐渐开始“茶色贵白”。因此,作为斗茶、鉴茶、赏茶、喝茶的工具,不是因为器具多么珍稀、多么难烧等原因,才会备受茶人们的珍视和推崇,而是在于这件茶器能否准确无误、恰如其分地去表现和表达彼时的茶与茶汤之美。
我们再来回望一下宋代的点茶、斗茶,其特点为:一斗汤色,二斗水痕。斗茶首先要看茶汤的色泽是否鲜白?纯白者为胜,青白、灰白、黄白为负。因为点茶的汤色,最易暴露茶的采制水准。茶汤纯白,是好茶的标志。茶汤的色泽偏青,说明蒸茶的火候不足;色泽泛灰,说明蒸茶的火候已过;色泽泛黄,说明采制不及时;色泽泛红,说明烘焙过了火候。其次,还要看汤花持续时间的长短。如果碾茶得当,点茶、点汤、击拂都能恰到好处,汤花就会细腻、水乳融合度好,且紧咬盏沿,久聚不散,这种现象名曰“咬盏”。反之,若汤花不能咬盏,而是很快散开,汤与盏相接的地方,会立即露出水痕,这就输定了。水痕出现的早晚,也成为评判茶汤优劣的重要依据。故宋代祝穆在《方舆胜览》中说:“斗试之法,以水痕先退者为负,耐久者为胜。”
明确了宋代的斗茶规则,我们就能清楚,黑褐色的茶盏,在斗茶的过程中,尤其在其功能、色泽、审美上,确实具备了其他名窑所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蔡襄《茶录》写道:“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祝穆在《方舆胜览》中说:“茶色白,入黑盏,其痕易验。”黑釉茶盏与雪白的汤色,互相映衬,这种黑白分明的对比美,会让我们体悟到,建盏不仅是在使用功能上符合斗茶的需要,而且在审美上,也符合宋代理学“物皆各有耦”、崇理抑情,冷静深邃,向往淡雅,追求朴实无华的美学标准。
南宋吉州窑黑盏,定窑盏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