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页)
辛小丰转头四处看。设计师说,现在这个光线,你看不到细节。你看大概就行。
辛小丰含糊点头,说,挺好。
我设计的。下次我们白天来玩,这里有一间朋友用的听音室,听音乐,看大海落日。极棒。女老板拿着两只高脚水晶杯和一个大洋葱形瓶子,从一墙壁的红酒陈列架那边施施然而来。杰瑞站起来迎,说,辛苦了,有空再来看我们,我和我弟说点事。
女老板一笑,说,自便。
设计师搓搓手,倾身闻了闻瓶口,兴奋地皱了皱鼻子。他给辛小丰倒上五分之一水晶杯,自己也倒上。他用手势教辛小丰不要握杯肚,示意他只拿杯脚。不要让我们的手温改变它了不起的味道。设计师说着,一边轻微转动自己的酒杯,辛小丰看到水晶杯壁缓缓显出酒挂。他也转动着,开始摇晃酒杯,一股混杂的香气氤氲而起,樱桃,甘草、泥土、橡木桶等复杂迷离的味道,辛小丰不禁深吸了一口。
设计师说,令人沉醉吧,现在,我们喝一小口。别急着吞!把它放在口腔前部,让舌头、牙床把它温热,慢慢地,慢慢地,**要来了,更醇、更悠长的香味袭上来了,哦,多么迂回隽永迷幻啊……
喝着酒,辛小丰说,在车上,你说家里出了事?
设计师说,哦,我母亲去世了。
辛小丰很讶异。设计师摇头,挺好,她走得很安宁。那些教友在她身边唱着歌,我母亲面带微笑地离去。
她是……辛小丰问半句,杰瑞就说,天主教徒。我很羡慕她。你知道,我小时候不喜欢她,我觉得她杀了我父亲。我几乎不跟她说话,成天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父亲失踪了。我六岁的时候的事。我就是觉得她杀了他。长大了,这个感觉淡一点,可是,我在大学的时候,还是会梦到她杀了我父亲。这个糟糕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十年前她入教后才慢慢结束。洗礼的那天,我和我姐姐都去了,我看到她穿着白袍子,下到洗礼池里,当她被牧师后仰到水里再湿漉漉地被扶起来时,我觉得她成了新人。
我不理解你说的。辛小丰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个感觉。之前她上了一年慕教班,就是洗礼前的培训班那样的地方。我姐姐就说,她变了。她慢慢变得平和宁静,原来她很暴烈,小时候我很害怕她。后来,我们在她身边,渐渐能感受一种舒适一种喜悦感。我再也没有做过她杀了我父亲的梦,但是,有时我会想,她也许真的就是凶手,我所以失去了那个感觉,那个梦,是因为上帝原谅了她。她在救赎并获救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很羡慕你母亲。
你们大陆好像不是太信这个,这里,我也没有看到什么教堂。
也有。有几个呢。只是我们不太懂。它和我们有点隔膜。我和我朋友喜欢那种地方,也许有人带带我们,大家都跟进去了。
你为什么喜欢那里呢?
不知道。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路过一个教堂,进去看了看,听他们用闽南语唱着什么,我们听不懂,但我们也和他们一样站起来。听着听着,抬头看忽然心里感动,我看到我的朋友眼里有点泪光,我们就出来了。
是啊,有你这样眼神的人,到那里也许才能得到慰藉。
你真的觉得她杀了你父亲吗?
设计师吞了一口酒,唔,我想没错。但是,上帝原谅她了,我肯定。
酒非常好,设计师因为开车,相对少喝,辛小丰最后一点清醒时,他们第二瓶已经又喝了一大半。女老板过来,喝了一两杯,辛小丰模糊听到女老板让杰瑞别喝了,因为杰瑞酒后出过车祸。不过,第二天,这些话都不真切了,仿佛是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气的筷子,水下的感觉让人虚妄。感到不太真切的还有夜晚和设计师的肌肤相遇,身体的疼痛又使他握住了一半真实,就好像看到水面以上的筷子。对于这个叫杰瑞的设计师来说,辛小丰唤起了他灵魂上的战栗,他甚至觉得他漂洋过海而来,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孤儿般的男人,在等候他的疼惜。
喝多的辛小丰,更加沉默。脸色发青而且目光迷离而僵硬。杰瑞把他送上汽车,他两次要下来。杰瑞说,我们回家啊。辛小丰说,看木棉花……杰瑞就满地去找,辛小丰靠在车门上,慢慢滑到地上。女老板担忧地看着杰瑞,说,我叫人送你们吧。杰瑞说,你帮我找一朵刚砸下来的新鲜花。女老板说,那回酒庄歇歇再走吧。她的回音才落,一颗木棉花重磅坠落,咚地砸在车顶上。杰瑞咯咯笑,看,我们可以走了。拜——
叫杰瑞的设计师把车子平稳地开到了他的艺术工厂。他扶架着跌跌撞撞的辛小丰,走进空无一人的车间。上二楼的时候,辛小丰吐了,白色的T恤如血染。设计师的阿玛尼休闲外套也基本报废了。他把辛小丰直接送进浴室,辛小丰挣扎了两把,想表示自己能洗,结果还是差点摔在浴缸边。脱了衣服,辛小丰一直想进浴缸,但是,设计师觉得那太慢了,他已经开始帮他冲淋洗浴了。设计师觉得自己有点轻微的发飘,但是不妨碍他欣赏辛小丰健康紧实的身体。这是一个经常运动的人,走路或者跑步,也许就是户外工作者,前胸后背都有奇怪的疤痕。杰瑞给这个身体擦干水,辛小丰坚持自己走出浴室的,但等杰瑞自己洗好出来,穿着他的白色浴袍的辛小丰已经横睡在**。
杰瑞跪下来亲吻着辛小丰结实的脖颈,亲吻宽大的胸肌延伸处浓密的腋毛,他把自己埋伏在他身子所有的曲折地带,一寸寸吮舔着这干净的、神秘的肌肤。杰瑞忽然起身,找出他最沉迷的香水。他把它们洒在他喜欢亲吻的所有地方。辛小丰皱了眉头,咕哝说不要。设计师吮吸着辛小丰,不,不,不……你就是我的猎人……真正的……城市猎人……
设计师忘情而激烈粗暴。令人不解的是,那个身体的主人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里面的震撼和痛苦,但是,只是一瞬间,那双眼睛就闭上了。杰瑞稍微有点迟滞,已经很明显,这个身体的主人,没有当过零号。可是,他清晰地听到下面的身体说了三个字,继续吧。
设计师觉得自己是一支在弦之箭,一支从海峡那头劲射而来的飞矢,一匹青春狂野的惊马。他看到那个身体的主人,在世界的爆裂坍塌中,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一颗泪水却从他的眼角悄然滑落。疲惫的设计师亲吻他的泪痕,用尽全力抱住他,紧得几乎使他难以呼吸,他挣开脸说,知道巨人……
声音很低哑,并且中断了。设计师说,谁?巨人?
无语。身体的主人,没有睁开眼睛,设计师无法断定他的清醒程度,便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胸,他的全身。他安静得就像一具被抛弃的尸体,一阵从未有过的战栗,就这样来临,设计师眼圈红润了,**却再次爆发了。
辛小丰醒来的时候,认出这是那个叫杰瑞的设计师的卧室,就在他工作间后面,改过的落地窗,使阳光洒满这间不大的屋子,一棵像芋头一样的植物,阔大的绿叶把几片阴影投在床前整张的白羊毛皮毯上。设计师不在。辛小丰像平时一样,双脚一蹬起床,但他马上跌回**,尖锐的痛楚,放电一样扩散全身。他小心换了一个姿势起来,还是锐痛。他翻找不到自己的衣裤,却看到床单上赫然有新鲜血迹。辛小丰愣怔了一下,又看到茶几上有字条压在杯下。拿起一看,是杰瑞留言:我赶飞机去了。三天就回。你在我衣柜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衣裤,你的衣裤吐脏了我扔了。信封里的钱,你去给自己挑双好鞋和衣裤。我看到你的球鞋已经开胶了;还有一句,请你别介意,我看得出你的生活很不容易。离开那个人吧,让我来照顾你。信封上的钥匙给你。这里是你的家了。
辛小丰拿起信封,它已经厚得不像信封,而像一块小木板。看上去好像有八千一万。信封反面有设计师可能顺手画的图,一个没有门牙的孩子在看天。目光迷茫。还有一行小字:台湾人不是传说中的那么小气,假如他遇上天定的爱人。
辛小丰反复这着信封上看天的没有门牙的孩子。忽然觉得,叫杰瑞的设计师真懂他,这个男孩就是辛小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