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崩溃与空白(第4页)
整洁的房间,院子里的花朵,我们的衣服,身体不适时喝的苦草药,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因为姐姐的努力,表面上,我们每天的生活依然如故,唯独母亲已经不在了。这个家,因为缺少了母亲,气氛已完全不同,那是无法言说的、不可逆转的变化。但是,我们必须承受着这种变化,努力过着每一天。而且,在这样的气氛中,一切都在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爆发,慢慢地曲折前行。
寒风刺骨,人们见面都互相说着“岁寒啊”,这是寒冷时节才用的寒暄语。大雪将村庄染成了白色,各家的屋顶看上去完全一样,我本来很喜爱这番景象,但如今,心中填满了愤怒和悲哀。每年,父亲一定会用相机拍下第一场雪,可是那一年,父亲根本没碰过放在起居室架子上的单反相机。
母亲被葬在了村中寺庙的墓地。因为藤原家的墓地远在群马县,父亲就新建了一个。放学后,我经常会一个人去墓地。看着变成一个方框的母亲,暗下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这个村子长大成人,永远陪在母亲身边。
新年来临,一月七日,昭和天皇驾崩。
平成,人们嘴里说着这个还不习惯的新年号,整个日本,自我约束的气氛越发浓厚。
不过,随着积雪融化,这种气氛渐行渐远,夏去秋来。此时,母亲的死似乎已被遗忘,人们只是平静地看着季节变迁。但是,如今想来,平稳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因为那个案件马上如期发生。
十一月,柏林墙倒塌。最后一个星期六,是母亲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我们在寺庙祭奠。那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雪,从寺庙正殿望去,松叶上有薄薄的一层白雪。在那个村庄,打雷前下雪,实属罕见。第二天,神鸣讲举办当日,就像要追上领先的降雪一样,从清晨开始,后家山雷声轰鸣。几小时后,这雷声夺走了我和姐姐的珍贵之物,给我们的人生带来巨变。
五
雷雨云消散的下午,我和父亲、姐姐一起前往雷电神社。
对于神鸣讲,我本应抱着纠结复杂的情绪,而我当时为什么会去呢?就算是被父亲带去的,在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我对村里人涌起的那种愤怒,已经消失了吗?这一点,我到现在也想不通。
神社院内摆了很多摊位,大人小孩欢声笑语,兴高采烈。礼拜殿前,人们排起长队领蘑菇汤。领到蘑菇汤和一次性筷子后,捧着热气腾腾的汤碗离开队伍。之后,有的人坐到神社中央的折叠桌边,有的人坐在石阶上或者蹲在地上,喝着蘑菇汤。这种情景,我从小到大,反复看了多次。很小的时候,母亲或者父亲抱着我看;会走路后,姐姐牵着我的手看;知道害羞后,我就故意和家里人拉开些距离,站在他们后边看。
每年的神鸣讲,我都和家人一起排队领蘑菇汤,但我并不领汤。虽然生长在羽田上村,我却怎么也吃不了蘑菇,这一点经常被姐姐嘲笑。作为厨师中的小字辈,我只能靠依稀记得的颜色和气味,大致想象那蘑菇汤的味道。
听着周围的喧闹声,父亲、姐姐和我排在领蘑菇汤的队伍中。队伍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我们终于一点点接近礼拜殿了。作为每年的惯例,大家还会在社务所前排队。神鸣讲当天,很多人要在这里买一个新护身符,小小的,上面写有“雷除”字样。我听从父母的嘱咐,从懂事时起,就将护身符放在口袋中。有了钱包后,就放在钱包里。姐姐应该也是如此。三十年前的那一天,我们是不是打算隔两年再买护身符,或者是压根儿没想着买护身符呢?不管怎样,如果当天我们排的不是领蘑菇汤的队伍,而是买护身符的队伍,之后的人生将大相径庭。
天空一声巨响。
我们头上只是干燥的冬日天空,但是,远处的大海上空却飘浮着乌云,就像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抖动着愤怒的肩膀。没有一丝风,乌云却在一点点逼近,又像是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在徐徐膨胀一般。
终于,连续不断的轰鸣声响彻天空。边上有个大人说,今天早晨的雷又回来了。另外有个人,用醉醺醺的口气说:“好灵验啊。”
如往常一样,礼拜殿中放着暖炉和小矮桌,四位大佬——黑泽宗吾、荒垣猛、筱林一雄、长门幸辅围桌而坐。在比普通村民高出一段的地方,他们喝着酒,偶尔啜一口各自碗中的蘑菇汤。
排在我们前面的一家人领好了蘑菇汤,接着,我们站在了大锅前。负责盛蘑菇汤的是我不认识的三个中年女性,她们一看到我父亲也来了,都愣住了。
“因为去年没吃到啊!”
父亲是出于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我无从知晓。但是,他的侧脸看上去很平静。与此相反,往我们三个碗里盛蘑菇汤的女人们,却笑容僵硬。对此,我记忆清晰。
一个女人将冒着热气的汤碗递给父亲和姐姐,正要递给我,我说了一句“我就不用了”。听我这么说,她为难地点点头。接着,本打算将汤倒回锅里,又转念递给了排在我后面的人。
父亲和姐姐端着汤碗,我们三个离开队伍。见石阶的边上空着,我们便走过去。坐下来才发现忘记拿一次性筷子了,父亲又回去拿。
“什么都没变啊……”
就剩下我们俩时,姐姐小声说。
我还没回话,父亲就回来了。之后,他俩开始喝蘑菇汤,声音很轻。此时,天空仍在低沉轰鸣,周围的景色一片昏暗,人们和建筑物的轮廓开始模糊起来,就像照相机对焦偏离了一样。
“来啦?”
突然有人说话,我抬起头,看见有人在人群中朝我们微笑。原来是农协职员富田先生。一年前的晚上,就是他开车带我和姐姐去医院看望母亲的。父亲端着碗站起来,与富田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相对而立。我只看见两个人动着嘴唇,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就在此时,天空炸裂了!
伴随着轰鸣声,我周围的空气颤抖着撕裂开来。我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一刹那的静寂后,所有人一起喧闹起来。大家惊慌失措,我看见他们看着或者手指着某个地方,听见他们说着什么,才知道,就在刚才出现了雷击。而且,正中雷击的地方就是自己身后——礼拜殿的屋顶。我双耳剧痛,就像插入尖刺一般,身体被恐怖紧紧抓住,动弹不得。在东奔西逃的人群中,我搜寻着父亲的身影。姐姐在我身边站起来,蘑菇汤碗滚落在地,汤汁洒了出来。
“屋顶下——”
姐姐的话被打断了,我只看见一道雪白的光束。
六
睁开眼,我看见了天花板。
“就这样,别动。”
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虽然就几个字,我也知道不是本地人的口音。
我在枕头上动动头,看看周围。我躺在**,旁边放着一台带轮子的大机器。刚才一直在一起的父亲和姐姐,他们去哪儿了?心中一下子涌起不安和混乱,我看着刚刚说话的女人。
她一样样地详细询问了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一句句回答着,我才渐渐明白,她是护士,我现在躺在病房里。因为她说的是标准语,我以为自己是在遥远的东京某家医院。不过,接着走进来的却是我熟悉的男医生,他经常来学校给学生进行健康检查。
医生和护士给我戴上一个帽子,就像橄榄球选手戴的一样。又在我的胸部贴上了好几个吸盘。是不是测脑电波和心跳?因为他们没有说明,我感觉自己像被当作实验品一样,很不安。结束后,父亲进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原来,我和姐姐在雷电神社遭到了雷击。救护车将被击倒的我们送到了长门综合医院。据当时的目击者所说,雷电直接击中了姐姐,然后,从姐姐传给旁边的我,我遭到了侧击。据说,我当场跪倒在地。姐姐整个人跳了起来,高度及胸。之后,她的身体砸向地面,衣服到处冒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