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但余珍珠灰(第5页)
那日我起得很早,去附近的市场买回一条鱼、几尾虾、一块肉,以及红红绿绿的蔬菜若干,跑进你的厨房一阵捣鼓。
心情大好的我还不忘开一瓶红酒,我们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话,包括蹩脚的英文、广场的鸽子,以及戒毒所的时光。你面色微醺,眸子里回闪着一种叫“怀念”的东西,然后我微笑着去拾掇餐具。
自然,那夜我留在你的房间没有离开。
而等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时,我蹑手蹑脚地回望了一眼你的睡颜,而后,坚定地关上房门。
【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我没有行李,那是当我走出你的公寓时,才忽然意识到的事情。
只是,这并不重要。
我买了飞往桂林的机票,而后即刻启程,以一种狼狈而仓皇的姿态,成功地躲去了千里之外。
我去到少年时期异常向往的阳朔,租了间老房子,做起了避世远遁之人。而当我从A城的BBS上看见那个帖子时,已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
那时我大病初愈,戒烟戒酒,龟缩在房间里,越发像一个纸片人。而当我闲极无聊的时候,我才终于想到那根被闲置已久的网线。
终究,我循着记忆里最后的那点依恋,摸索着去了A城的BBS,而后,就看见了那个寻人帖。
你居然找了我这么久。
跟帖里有好事者扫了A城的晚报上来,我少年时的照片被搁置在半张版面上,明晃晃的,很刺眼。没错,那个时候我还跋扈得很,笑容嚣张而不懂收敛。
我对着屏幕呆滞了许久,哆嗦着爬上床,蜷在一隅,号啕大哭起来。
太迟了,老周。
即便你在启事的最后写,你不结婚了,只要我回去,你就立即娶我。可我依然不可能再回去A城,回去你的身边了。
因为我生的那场大病不是别的什么病,而是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医生苛责的眼光似剜着我的心,他说,你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呢,孩子是无辜的。
是的,老周,孩子是无辜的,而你可知道,当年还是孩子的我,又是何其无辜。
这些年来,我从不掩饰我爱你的事实,然而你可知,我爱你几分,便会恨自己几分。
有些事你从未跟我提及,你假装坦然,假装无知,却不知道,就算你的演技再好,也抵不过多年来我始终如一的心知肚明。
就让我把一切推翻重新说起吧,关于那些没讲完的功课,没喝完的下午茶,以及一切的旧时光。
你压根儿不是什么外语系的大四学生,你念的是警校,读的是法律,你仅用一干虚假的资料,就顺利地唬住我原本未曾多心的父亲。
我从不否认你的聪颖,没错,你仅用一点点温情就顺利取得我的信任与真心。你包容我,善待我,我却不知道这一切皆是别有用心——是的,我的父亲,在你们的眼里,他是个十恶不赦的贪官,理应问斩。
你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收集更多的证据,好让他走这一段末路,再不能回头。
而做我的家教,蛰伏在他的身边,无疑是一条再完美不过的捷径。
后来的事,你、我,甚至是城中的任何一个市民,都应该再清楚不过。
我去到美国的第二周,父亲便被落案起诉。
这样的他虽是无路可逃,却早已帮我想好了全部的退路。他同我单方面断绝关系,留下足够我生活的钱,只愿保我喜乐安康。
但我做不到独自享乐。
事发之后,我其实偷偷回过一次国。我戴着硕大的墨镜独自屹立在机场,却得来父亲自杀身亡的消息。
像是突然从漫长的梦中清醒过来,我连夜搭飞机回了纽约。
我不能浪费他最后的一点苦心。
等待的日子焦灼而漫长,我讲着一口满是A城方言味儿的英语,绝望地祈盼着归期。而正当我以为风头就快淡下去之时,却忽然收到父亲出事前寄来的限时专递。
那里头只有一卷录像带。录像带里,你翻找他书房的画面霸占了整个屏幕,带子快结束时,我听见父亲老迈的声音响起:“这一生,我想给你的,再给不了你;我做错的,也没有扭转的余地。只是希望你明白,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好。”
我的泪滂沱如雨。
那是我十八岁的冬天,雨季还没有来,我的人生却脱轨到看不清楚下一步该怎样走的地步。
我失去了最亲的亲人,在异国他乡,我甚至没有一个真心的朋友。而我曾经相信而依赖的爱情,在此刻,也翻覆成为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借着凌晨一点的路灯微弱的光线,走出宿舍,翻过大门,去了附近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