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西 安1(第1页)
第20章西 安(1)
西安印象
文鲁彦
乌鸦的领土
一九三四年八月底,我离开了炎夏的上海,到了凉秋的西安。这里是被称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发源地,和历代帝皇的建都所在,而现在又是所谓开发西北的最初的目标,被指定为陪都的西京。
我曾经到过故都北京,新都南京,现在又有了在陪都少住的机会,我觉得是幸福的,我急切地需要细细领会这里的伟大,抱着满腔的热情。
但是凄凉的秋雨继续不断地落着,把我困住了。西安的建设还在开始的尖梢上,已修未修和正在修筑的街道泥泞难走。行人特殊的稀少,雨天里的店铺多上了排门。只有少数沉重呆笨的骡车,这时当做了铁甲车,喀辘喀辘,忽高忽低,陷没在一二尺深的泥泞中挣扎着,摇摆着。一切显得清凉冷落。
然而只要稍稍转晴,甚至是细雨,天空中却起了热闹,来打破地上的寂寞。
“哇……哇……”
天方黎明,穿着黑色礼服的乌鸦就开始活动了,在屋顶,在树梢,在地坪上。
接着几十只,几百只,几千只集合起来,在静寂的天空中发出刷刷的拍翅声,盘旋地飞了过去。一队过去了,一队又来了,这队往东,那队往西,黑云似的在大家的头上盖了过去。这时倘若站在城外的高坡上下望,好像西安城中被地雷轰炸起了冲天的尘埃和碎片。
到了晚上,开始朦胧的时候,乌鸦又回来了,一样的成群结队从大家的头上刷了过来,仿佛西安城像一顶极大的网,把它们一一收了进去。
这些乌鸦是长年住在西安城里的,在这里生长,在这里老死。它们不像南方的寒鸦,客人似的,只发现在冷天里,也很少披着白色的领带。它们的颜色和叫声很像南方人认为不祥的乌鸦,然而它们在西安却是一种吉利的鸟。据说民国十九年(1930)西安的乌鸦曾经绝了迹,于是当年的西安就被军队围困了九个月之久,遭了极大的灾难。而现在,西安是已经被指定作为国民政府的陪都了,所以乌鸦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计算不清有多少万只,岂非是吉利之兆?
它们住的最多的地方,是近顷修理得焕然一新,石柱上重刻着“文武官吏到此下马”的城南隅孔圣人的庙里,和它的后部黑暗阴森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碑林,其次是在城北隅有着另一个坚固堂皇的城堡,被名为新城的绥靖公署,再其次是隔在这两个大建筑物中间,一个由西北大学改为西安高中,一个由关中书院改为西安师范的学校里,这几个地方,空处最多,最冷静,树木也最多,于是乌鸦们便在这里住着了。
它们并不会自己筑巢,到了晚上,它们只是蹲在树梢间,草地上,屋檐下,阶石上。
秋天将尽,各处的树叶开始下坠的时候,各机关的庶务恨它们不作一次落尽扫不胜扫,便派了几个工人,背着很大的竹竿,连碧绿的树叶和细枝也做一次打了下来。于是到了晚上,乌鸦便都躲到檐下去了。然而太多了,挤不胜挤,一些迟到的,就只好仍缩做一团,贴在**的树枝上,下起雪来,也还在那里过夜,幸亏它们是有毛的。有时无意中有人走过去,或者听到了什么声音,只要有一只在朦胧中吃了惊,刷地飞到别处,于是这一处的安静便被搅翻了,它们全都飞动起来。
然而在白天,它们却和人很亲近,而人也并不把它们当做异类看待。它们常在满是行人的最热闹的街道上出现,跳着,立着,走着,有时在贩子的担子旁望着,贩子看它们站得久了,便喃喃地丢给它们一些食物。
西安人引以美谈的是,它们和城门的卫兵最是知己。早晨城门未开,它们是不出去的,晚上它们没有统统回来,卫兵是不关城门的。虽然它们出城进城是在城墙上飞过,但完全依照着城门开闭的时间。
这里完全是乌鸦的领土。中国国民党人邵元冲被命西行的时候,据说在甘肃境界的某一个山上见到了一种数千年不易一见的仙鹤,认为是国家祯祥的征兆,曾经握着生花的笔杆就写了几首咏鹤的诗,登载在各地的大报上,至今传为名句,但惜他经过西安的时候,没有留下咏乌鸦的诗句,可谓憾事。
幻觉的街道
天气静定了,街道干燥了,我开始带着好奇的眼光,到这个生疏的景仰的陪都的街道上去巡礼。
果然我的眼福颇不浅,走到东大街的口子,新筑的辽阔的马路,和西边巍峨的钟楼以及东边高大的城门便都庄严地映入了我的眼帘,我不禁肃然起敬了,仿佛觉得自己又到了故都北平的禁城旁。马路上来往的呜呜的汽车,叮当叮当的上海包车式的人力车,两旁辘辘地搅起了一阵阵烟尘的骡车,以及宽阔的砖阶上来往如梭的行人,这一切都极像我十年前所见的北平。
东大街是西安城里最热闹的街道,岂止两旁开满了各色各样的店铺,就连店铺外面的人行道上也摆满了摊子。这些摊子上摆着的是水果,是锅盔,是腊肉,是杂货,是布匹,是古董…
其中最多的是窑的、瓷的、玉的、比酒杯大、比茶杯小的奇异的瓶子和盅子,其次是铜的、钢的、铁的、比钻子长的挑针,短短的弯形的剔刀和圆头的槌子,随后是三四寸高的油灯,一寸多高的长方形的花边的木的或铜的盘子……
我仿佛觉得自己走到了小人国里,眼前的钟楼在我的脚底下过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类全成了我脚下的蚂蚁,一路行来,不知怎样忽然到了南院门陕西省党部的高大的墙门口——于是我清醒了,原来依然在历代帝皇建都的所在,被指定为陪都的西京。
我定了定神,带着好梦未圆的惆怅的神情,低着头,在党部的门口,一处圆形的花园似的围墙外转起圈子来。
但这里围墙又是矮小的,不及我膝盖的高,蹲在围墙外的人物又成了小人国里的人物,他们面前的瓶子、盅子、挑针、剔刀、槌子、油灯、盘子,亮晶晶地发着奇异的光辉,比我一路来所见的更加精致,更加美丽了……
“怎么呀!”我用力从喉咙里喊了出来,睁大着眼睛。
我又清醒了。我仍在被指定为陪都的西京,我不觉起了恐慌,辨不出东西南北,两旁住家的大门小门全关得紧紧的。
忽然间,前面的灯光亮了。是在地平线上,淡黄色,忽明忽暗。
“着了魔了不成!”我敲敲自己的额角,不相信那是鬼火,放胆地朝前走了去。
“吱……吱……”
我听见了一种声音,闻到了一种气息,随后见到了一家大门口横躺着两个褴褛的乞丐,中间放着的正是我一路所见的那些小玩艺似的器具,只少了一个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