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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君临天下(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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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语气有侵犯父亲之处,胡容筝才深深发现,杨白花对于母亲的感情,超过她的想象。

她将手插在他的乌黑长发里,叹道:“我今天就下诏,给你母亲赐个身后的封号,命人在邙山下选一块好墓地,你自己去挑。”

杨白花再次放声大哭:“你爹已将我娘的尸身在荆州草草下葬,连块墓碑也没有,我的二弟在荆州询问了很久,才找到我娘的坟……杨大眼一个月前写信招我娘前去,就已经存了杀心……太后,我娘要那死后的虚名做什么用?别人不会因此而尊重、同情我娘,只会嫌她生了一个毫无本领、靠女人吃饭的儿子!”

胡容筝心下不禁一怔,继而深感难过。

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虽然并非想“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少年豪士,杨白花也绝不屑于依靠她来在朝中获得升迁……而她能用什么来助他一臂之力呢?难道只能和他坐在花厅的白纸灯笼下对泣?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杨白花渐渐止泣,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道,“我想,第一步是将母亲的灵柩扶回洛阳,归葬祖墓,不管父亲怎么严厉禁止,我都会将母亲的魂魄招引回来,以免她孤魂流落异乡,受人欺凌……”

胡容筝只能勉强安慰他:“不会的,令堂英风飒爽、为人刚勇,非常人能比,你们兄弟三人也都是一代将才,地下,谁敢凌虐令堂!”

“我娘真是天下罕见的将才,可惜她生了个女儿身,又可惜她竟然嫁给了一个不识字的莽夫!你知道吗?我爹从来没读过什么兵书,后来,还是在我娘的指教下,才将《司马法》、《孙子兵法》读完,他这个平南将军,有一半是我娘在做!”杨白花立起身来,扼腕再叹。

门外,天空已经发白,今天还要赶回去上早朝,胡容筝见自己实在不能久留了,这才叹道:“白花,节哀!我要去太极殿听政,今天下午,你到宫中来,我赐你官衔和兵马,送你去荆州奉迎潘夫人的棺椁。”

“多承太后厚意。”杨白花的这句答话,显得有气无力。

宫车刚刚离开平南将军府两里路,就在殿外被车骑大将军崔光拦住了,崔光铁青着脸,跪在地下,递了一份折到车中来。

胡容筝只扫了一眼,就怒容满面,将奏折往车外一丢,喝道:“崔光,你无礼已极!朕在后园西海池射箭,你说古来女子都不学射艺,上折奏请朕停射,朕依了你所请。朕思念年迈的父亲,回家探视,你说朕有违妇人三德,不许朕归宁。朕出宫巡游,你说朕轻举妄动,朕又依了你,现在什么地方也不去了!今夜朕第一次出宫到平南将军府,你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并且写了这么一份言语失敬的奏折来教训朕!”

她恨恨地走下车来,薄明的晨色中,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上朝的大臣,他们都离得远远的下了车,遥遥围观。

“朕正告你,朕虽然身为皇太后,但临朝听政,勤勉操劳,超过了前朝所有的魏帝,朕的私事,不劳你费心!朕奄有天下,之所以未像前朝文明太后那样多蓄内宠,正是因为朕虑及了自己身为妇人……你消息如此灵通,那一定是因为你在朕的崇训宫埋伏了耳目!大魏天下,到底是朕在掌管,还是你在掌管?不训诫你此次,何以儆人效尤?谁都能因为朕是个女人而牵制干涉朕的举动,朕岂不是与天牢囚犯一般无二,又何以治国理天下?”胡容筝拉长了脸,怒气万丈地斥责道,“来人!”

“有!”

“将崔光逐出太极殿,一年不准入奏!”胡容筝恶狠狠地吩咐,“削去他的俸禄,让他到国子监去刻残缺的石经!”

崔光脸色煞白地被逐了下去,他的眼睛中似有悔意,但自始至终,却没有认过一声错、讨过一声饶。

群臣也都保持着沉默,没有人开口谴责崔光。

在一片寂静的太极殿外,胡容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心底暗暗一寒,只在这一刻,她才明了这些经她之手而得到升迁的重臣们的真正心意。

但几乎在这念头闪过的同时,胡容筝扬起了脸,昂首挺胸、神情肃穆地沿着太极殿高高的台阶,向上一步步走去。

5

在桂殿批折直到深夜,内侍仍来回报:“清河王元怿求见。”

“着他进来。”胡容筝头也不抬。

他们每天因公因私,不知道要见多少面,也许是太熟悉,她在他面前已毫无戒备之意,连衣服都没换,只穿着家常的深青色织染印花长裙,发髻半散,全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没有。

元怿离得远远地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元怿!”胡容筝皱起了眉头,“朕说过你多少次,私下里不要给朕见礼!你是朕的兄弟和至亲之人,朕视你如父兄,如手足,你就像以前和先帝相处那样,与朕相处好了……为什么你总不肯听朕的话?”

“是。”元怿并没有站起身来,他跪在地下静静地回答,“臣入宫来,是想请陛下今后不要再坐申讼车在京城内外巡视了。”

“为什么?”胡容筝又埋头去看满桌的奏章。

元怿的声音,忽然变成从未有过的那种激烈:“洛阳城中,自有先帝建成的理讼所,几十名大小官员、几百个文吏差役,会去听取百姓们的诉讼纷争,认真审理后,妥为判决,太后何必还要费这个心神呢?臣听说,陛下自建立申讼车以来,三个月时间,亲手收到的状纸,下至邻居争三尺之地,上至揭发外镇谋反,大大小小竟有一千多件!陛下即使不眠不食,又能在三个月时间里处理掉一千多余争讼吗?就算陛下洞鉴万里、英明果睿,又能保证每一件案子都处理得妥当公平吗?或者,陛下当真有神人之明,每件案子都能断得公平,难道陛下君临天下,就是为了判断这许多只牵涉到一家一姓的普通讼争吗?陛下,陛下心怀天下,须当放眼大局,怎么能为了几个老百姓的感激,而忘记自己的大任,而乱了国家的制度?自陛下开通每三日一出宫的申讼车以来,理讼所早已门前冷落,三个月来,接案只有十一件!臣伏请陛下三思!”

“元怿!”胡容筝震动了,她停下了笔,猛然站起身来,叹道,“元怿,你真的有帝王之能,可惜上天没给你这个命。朕本来以为自申讼车之设,洛阳城里会清平许多,听你这么一说,朕才恍然惊醒。你说得对,朕不能为了几个老百姓的感激涕零,而忘了全天下的百姓!自明日开始,申讼车改为十日一出宫,车上改由当朝几个言官御史轮流值差,以免有所徇情,收来的讼状,经朕审看后,再交由理讼所发落。元怿,你看如何?”

夜色沉沉,虫声在殿门唧唧而鸣,胡容筝见元怿并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索性在砚上搁下笔,笑道:“四王爷,夜色静好,崇训宫旁的永宁寺也快要完工了,你愿意陪朕去步月谈禅吗?朕为了无法自悟佛理,上月派了洛阳白马寺高僧慧生等十三人,前往西域取经,往返四千里,务必要取回真经。元怿,听说你早已通读《华严》、《阿含》诸经,参透了佛性,还请为朕仔细分说。”

“臣求之不得。”

新建成的永宁寺,号称天下第一名寺,藏经无数,费了十万人工,高大庄严、美轮美奂。正殿上造了一尊一丈八尺高的纯金佛像,旁边有十尊真人大小的纯金罗汉像,两尊名贵和田玉的菩萨像,内有僧舍一千多间,佛殿与胡容筝听政的太极殿规模一模一样,称得上天下最豪华的佛殿。

一片寂静的墙垣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月下,淡淡的,浅浅的,模糊不清地投入长草和乱石之中。

过了很久,元怿才开口打破了沉默:“今天,臣得了一份南朝诗稿的抄本,极之妙丽,陛下猜猜看,那是谁的手笔?”

“谁?沈约?江淹?”

“都不是,”元怿叹道,“竟是梁帝萧衍的手笔,陛下想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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