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咫尺天涯(第2页)
冯清怔了一怔,她知道姐姐恨元宏,或许是因为冯润曾经付出过真心,所以这些年来,她纵算活着,也绝不遣人告知元宏,宁肯倚门卖笑,糟蹋自己如花似玉的身子,也不愿向那个奄有九州的大魏天子低头求助。
“你这么恨皇上?”冯清喃喃地问道。
冯润的神情突然间变得十分激愤,她咬唇怒道:“是的,我恨他的懦弱,身为帝王却无力佑庇他心爱的女人,他的爱到底算是什么?是黄金枷锁还是白玉囚笼?让我这么多年都挣不脱、砸不烂,让我活着却生不如死……”
冯清打断了她的话:“既然姐姐这么恨皇上,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冯妙莲,你苦心孤诣地求高贵人从平城把你带到洛阳,到底所求何事?”
经堂黯黄色的纸门外,天已经大亮了。
冯润在冯清的眼前摊开了自己的双手,她手上的恶疮不少处已经溃烂,往下流淌着黄水,把衣袖都打湿了。
“平城给我看病的高医生说,我只剩下半年的寿数了。”
冯清皱着眉头,试图远离那双肮脏恐怖的手。
她还记得冯润十指纤纤、涂满淡紫色蔻丹、每个指尖都散发着珍珠般光辉的那双手,可如今那回忆中令人艳羡的白皙双荑竟成了这个模样,就算她再恨大姐,她也不曾诅咒冯润变成今天这样一个恶心肮脏的女人,冯润当年的秀美娇媚,纵算冯清身为女子,也曾有“我见犹怜”的怜惜和欣赏。
“你想在临死之前再见皇上一面吗?还是想与皇上再次相认?”冯清心有提防地质问着,若是大姐真的求她,她想要答应,这后位,是她从冯润手中抢来的,不,是太后为她从冯润手中抢来的,她有罪孽之感,却又庆幸这罪孽是太后亲手造的。
“我想要……在这仅剩半年的光阴里,陪在他身旁。”冯润有些悲伤地说道。
“你休想!”冯清有些失态地尖叫一声,“冯妙莲,你知不知道,只要本宫一声令下,你今天晚上就会没命的!反正皇上以为你早死了,今天晚上在庙里无声无息死去的,只不过是一个凉州来的中年尼姑,丑陋、孤单、可耻也可怜……”
“可怜的不是我,是皇后。”冯润瞅着冯清,眼神里果然流露出了几分悲悯。
“贱婢,你放肆!”冯清一下子被激怒了,她伸手欲殴打冯润。
冯润一动不动,骄傲地仰起了脸,而冯清的手却在那张格外黯淡丑陋的脸庞边轻轻停住,无力地滑了下来。
面前只是个疲惫丑陋、身带不治之疾、即将不久于世的尼姑,冯润从前的光彩和美丽全都被姑母一手摧毁了,可为什么身为大魏皇后的自己还是会对冯润心存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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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润重新走到了香案前,双手轻抚着那尊近乎一人高的雕像。
她的塑像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那年,停留在那支“鸣鸠舞”的如风飞旋中,不足一尺八寸的纤细腰肢,在跳起“鸣鸠舞”时如柳枝被东风吹拂摇摆,说不尽的婀娜风流,说不尽的娇媚青春……
“小妹,你还记得当年我也教过你这支舞吗?”冯润想起初入宫前,在太师府教冯清习舞的场景。
奇怪,那个时候,她为什么没有看出冯清心底对她有这么多的敌意和仇视?她一直以为冯清只是个单薄寡言的小妹妹,十八岁,她已入宫受帝宠三年,而冯清却寂守空闺,她还一心要早点把冯清接入宫来姐妹相伴,却没想到在妹妹心底,独邀帝宠的冯润根本就是个早该一脚踢开的拦路石。
“当然记得,”冯清的声音依旧饱含敌意,“谁都没有大姐跳得好,这支‘鸣鸠舞’仿佛就为你定身打造。宛彼鸣鸠,翰飞戾天,皇上特地命画工为你描了图,画成了十二扇屏风,扇扇都有你舞蹈时的丽姿娇容、回旋与腾跃。你知道吗?这扇屏风很重很重,可本宫不远千里用马车从平城带了来,命工匠加饰了玳瑁彩钿,精工打造,放在本宫的乾清殿里,皇上啊,为着多看一眼这屏风,都会往本宫这里多走动一次、多留宿一晚……本宫可是冯润冯妙莲的亲妹妹,皇上他把怜惜你的心肠,全都施舍在了本宫身上。”
“我的小妹长大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天真烂漫、心无机锋的太师府嫡女了。”明知道冯清费尽心机用言语打击她,冯润仍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冷静。
“天真烂漫有什么好?就像姐姐这样,被皇上骗,被太后骗,被妹妹们骗,甚至也被爹爹骗?”冯清冷笑一声,“大姐知道吗,你被太后驱逐出宫后,太后倒还没想着要置你于死地,只想让你卧病一段时间,没机会跟本宫争皇后。可爹怕你日后知道内幕报复冯家,令本宫的后位不稳,才命人在你汤水中添加毒药,好彻底除去你。你服毒后奄奄一息,又是爹叫人把你丢在荒山废寺里喂狼,要把他当年最引以为自豪的漂亮女儿送给豺狼吃得尸骨无存……”
“你别再说了。”冯润终于失去了原本的冷静,她厉声叫道,“我求求你,别再说了!爹不是那种人,就算皇上不要我,爹也不会不要我,更不会对我下这种黑手!”
“太后当年没看上你,没打算让你当皇后,一呢,是因为你的庶生身份,再来,就是因为你过于单纯。姐姐,你这样心软的女人就算当上皇后,也会被别人撵下后位,斗不过别的女人,最终连累我们冯家……”冯清终于占足了上风,不禁有些得意而怜悯地说出了当年的很多隐秘真相,“连你最相信的爹爹,在家族命运面前,在你的生死关头,都毅然能割断亲情。可你呢,至今仍不敢面对事实,你根本就配不上接手太后为我们冯家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尊荣!本宫问你,你若是从不曾对爹起疑心,为什么这么多年也没回过太师府?没看望过一次爹爹?宁可在凉州为娼,也不回平城探家?”
冯润不禁语塞。
冯清质问得对,她早就怀疑了父亲和兄长,她被丢在荒山废寺的那个春夜,送她出门的马车就是太师府的,赶马的人和仆役也是太师府的,但是那夜来的不是山中吃人的野狼,而是几个上坟经过荒寺的轻薄登徒子。
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冯润也曾经打算重返太师府,可奇怪的是,她竟在家中看到了自己的牌位,在祖坟里看到了新建的自己的陵墓。
若不是母亲常二夫人阻止了她回府,带着她连夜逃离平城,只怕冯熙和太后都不会放过仍活在世间的自己。
若不是爹亲自下手除去她,他又怎么会给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女儿建起牌位和陵墓?常二夫人又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敢重回太师府?这答案浅显易见,爹爹冯熙是为了让皇上断了对冯润的念想,早点立冯清为皇后,早宁可杀了当年疼爱过的长女。
“我……”冯润惊怒之下,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冯清讥讽地道:“以姐姐的聪明,这八年来肯定早就想清楚了一切事情,早就明了是什么人要置你于死地。可就算如此,你也不敢亲口承认从小受尽宠爱的自己会被父亲、被姑母、被兄妹、被皇上一起背叛,你也和皇上一样软弱,像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女人,入宫便等于入地狱,你又何必再回来?”
“是我软弱,还是皇后害怕了?”冯润平复一下心情,也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