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冯家有女(第3页)
虽然玄静的声音很温柔动听,高照容还是不禁感觉到一种幻灭般的冷和空,这女人的心,也和她的话语一样森冷吗?
听说皇上这两年也跟着洛阳城的名僧大嵩和尚修读《成实论》,高照容一直很想懂得皇上对佛典的理解。
因此虽然高照容觉出玄静尼姑的小乘法过于空寂,还是情不自禁地追问下去:“可是法师,倘若三世为空,父母妻儿也只是这一世的缘分,为什么父母爱子,妻子爱夫,都重逾生命、期待生生世世相聚?本宫有时候望着膝下两个皇子,会心中生出无边爱念,倘若他们有难,那本宫宁可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守护他们周全。”
玄静微微抬起眼睛,安静地望着高照容:“爱念即是执念,我身之外,都为幻影。娘娘,小乘佛法有三,曰毗昙,曰成实,曰涅槃,都为的是要修炼内心清净。毗昙宗,修的是前世缘、今世因、明世果,今日的富贵,就是前世的福报。涅槃宗,是一切寂灭、死生无异。而我们成实宗,乃断情思、弃旧缘、斩爱念,所谓人生,只是弹指一瞬间,只是此刻,只是当下,只是今天。娘娘,有爱念,即为大烦恼,此大烦恼,便为人生一切造业之源。”
高照容似懂非懂,叹了口气没再追问下去,笑道:“法师果然高明,来日得闲,再领教法师经义。”
玄静知道她听不进去,淡淡一笑,便住口不语。
高照容疼爱地对一旁沉默不语的高秀道:“阿秀,当姐姐的可是有两三年没见到你了,前年过年回家省亲,你也躲出去避而不见,这次要不是我打发人去找你,你还是不来见姐姐,怎么,如今真的跟姐姐生分了?不记得你小时候,早上起来,连两条辫子都是姐姐帮你打好了去上学?”
高秀听她提起童年往事,不禁有些羞赧:“娘娘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我看你是忘干净了,”高照容嗔怪地道,“这几年时间,有什么难事,都不肯跟姐姐说了,难道开口要姐姐帮忙就那么难?前天我还跟高肇他们说起,要拿钱给你在平城开一间药铺,可你这个有求必应的性子,又是菩萨心肠,开起药铺来,用不了一年时间就会蚀光了本钱,再说了,而今平城已不如往日繁华,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
“姐姐说得是,我这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做什么都难成就,最好就是安守清贫,过着一粥一饭的平淡日子。”高秀倒也有自知之明。
高照容笑着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虽心软,却有才华,姐姐怎么能真的让你沉沦一生。这次姐姐要去洛阳,本想让你也跟着去,但行色匆匆,况且你现在还是白衣,所以姐姐忖度着,安排你先进平城旧宫的太医院,等有了俸禄品级,再让皇上征你去洛阳。”
高秀并未拒绝:“是,弟弟谨遵吩咐,不过,臣弟还有件事相托。”
知道高秀很少求人,高照容一诺无辞道:“弟弟尽管说。”
高秀指着玄静道:“这位玄静法师想去洛阳挂单一段时间,我想请娘娘这次南迁时带她一并前去,安排在洛阳城的瑶光寺中。”
洛阳的瑶光寺与平城的报恩寺一样,都是皇家专属的寺院,里面剃度挂单的尼姑,非富即贵。
而这位来历不明的玄静尼姑,看来也是宗室贵族出身,何况佛法上深有造诣,所以高照容当即答应:“既是弟弟所托,姐姐无有不依。本宫这就给玄静法师安排下处,明日一早,跟本宫的车驾出发。”
“如此有劳娘娘了。”玄静尼姑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道着谢,“贫尼感恩不尽。”
高照容有几分纳罕,扭脸望向玄静尼姑,发现她那双原本静极了的眼眸里,却有两苗闪烁着的烛火。
3
四皇子元怿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
北边太子元恂所住的静舍,仍未熄灯,淡黄色的厚桑皮纸窗上,映出他被油灯光投射的庞大身影,上半夜的咆哮声,下半夜时变成了偶尔的抽泣哽咽,听得更令人心中酸楚。
元怿披衣起来,推开屋门,隔壁的房间里,元怿的母妃罗夫人轻轻咳嗽一声。
元怿知道母妃还没有睡着,在门外轻声道:“母亲,我睡不着,出去到前院园圃中,看一会儿**再回来。”
罗夫人“嗯”了一声道:“外间有昨夜炖好的参鸡汤,你拿一盅给太子。”
罗夫人是个格外敏感忧郁又颇为内敛的女人,元怿见母妃一下子就看破他的用意,心里一阵感动,母妃的恩慈体贴,在魏宫里头一向为人称道。
他走进屋里,见桌上摆了几样点心汤水,便一一放到食盒里,拎在手里,往北边院子走去。
花池边的甬道有几条长长的灯笼亮光投来,元怿赶紧闪到路旁,却见皇后冯清带了几个侍女嬷嬷,往太子所住的静舍走去。
元怿等她们走上台阶,推门而入,这才跟了过去。
他不打算跟着进屋,见静舍靠墙的山根处有一丝亮光,便凑近去看,还没凑到窗边,身后突然有只手伸过来一拍,元怿回头一看,见是二皇子元恪。
“二哥?”
元恪将指头轻轻放在嘴唇前,两个人都凑到那扇有缝的窗户前,却见冯清已不是今天上午在殿中怒容满面的模样,她命人在案上放下红漆食盒,亲手从盒中取出碗盅,一边为元恂盛汤,一边和蔼地说道:“恂儿,你一天没吃饭了,快起来喝点汤水吧。”
元恂的双目已经哭红了,他望了一眼冯皇后,并未起身。
冯清却也不生气,亲自将汤端到元恂面前,叹了口气道:“你恨也好,怨也好,如今你就是母后一世的指望,母后正因为挚爱你如亲生,才打你骂你、责你怪你。这次母后率六宫南迁,其实内心里想着,这次去洛阳,不是为了依托投靠你父皇,而是为了能与你朝夕相处,好照料我的恂儿。”
元恂抬眼睛望着冯清,眼泪又顺着腮帮滚落下来。他相貌粗陋,哭起来更是有些蠢钝模样:“皇后,你越对我和气,我越是害怕。”
冯清眼睛一红,不禁落下泪来:“恂儿,当年太后将你交到我手中时,母后便想着,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亲生孩儿,我入宫至今,膝下仍虚,实是从心底里把你当儿子看待,虽然你不如弟弟们相貌出众,虽然你有种种不足,对母后也一直心有怨怼,但我自问这几年来,仍是对你倾心相待。”
“我知道母后视我为亲子,可是孩儿仍然一见了父皇母后,便打自心里害怕寒战。”元恂抽泣着。
“这次去洛阳,就算有罪责,母后也替你担着,以后母后会劝诫皇上,不要再动不动打骂太子。”冯清走到元恂身边,轻抚着他的肩头。
元恂从小顽劣不受教,不如弟弟们温和雅重,皇上又政事繁冗,每一恼火便亲自动手鞭责杖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心肠,打得元恂见了皇上便如老鼠见猫、浑身哆嗦。
“多谢母后。”元恂淡淡应了一声,眼泪仍然不断涌出,显然并不真的相信冯清。
“喝点汤吧。”冯清索性端起碗,要亲手喂太子,她说的也是真话,虽然身为皇后,有的是人奉承,可冯清的日子却充满了寂寞感,无人可以交心,不管元恂怎样不堪,她都只能把一片慈母心肠奉献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