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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圣境出巡菜市场田野调查(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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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圣境出巡——菜市场田野调查

忍不住觉得菜市场是装饰女性樊笼的蕾丝花边;

每日一把绿菜、几粒鲜果、一件奇巧小物软化了笼子铁条。

逛菜市场是一种神圣的行为。

最近冒出头的现金卡广告说:“借钱,是一件高尚的行为。”起初我听成:借钱是一件“高塞”(即台语“狗屎”)的行为,还曾大大称赞这是个能端正世风的优质广告,知道自己弄反意思之后,颜面神经为之抽搐数日。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我不妨藉这广告演化演化,替它添一层意思:借钱是一件高尚的行为,把借来的钱花在鸡鸭鱼肉蔬果药、柴米油盐酱醋茶,则是高尚中的高尚,臻于圣境了。

所以,逛菜市场变成一种神圣的行为。天上圣母妈祖一年一度出巡绕境以护国佑民,地上良母则日日拉菜篮车、背环保袋上菜场以“普度”家中众生,皆是功业彪炳、神迹显赫之举也。

不独如此,人类学家对人类演进过程有了新推论,过去认为靠男性猎捕大型动物以养活老弱妇孺的说法遭到质疑,因为男人没那么大本事天天抬大动物回巢穴。恐怕是靠女人以勤劳的双手采摘草叶花果、施小聪明捕捉鸟兽虫鱼喂养“悠悠之口”大伙儿才活下来的。想必如此,男人花太多力气研发武器,又花太长时间修理武器,女人早就看穿这点只是懒得说,暗地里发展大地之母的绝技获取食物。那时期的女人都明白,要是妄想靠男人抬狮子、长颈鹿、斑马、犀牛回巢“BBQ”,早绝种喽。

如此说来,逛菜市场对女人而言实是一种遥远的召唤、一种乡愁,乃至一种重返“圣殿”的仪典。女人藉由置身其中再次回到远古旷野,重新取得让生命延续的秘密能量,且因这种“回返”而瞬间变身:目光炯炯似鹰,手指伸出利爪如虎,腿力矫健胜过野马,背负重物不输骆驼。只要看看菜市场里那些精明女人挑选活鱼跳虾、鲜鸡嫩鸭的手段就知道女人的兽性有多气派。尤其年逾六十、菜龄数十载的女性,你瞧她们悠游于菜市场,步履轻盈、姿态优雅如皇太后游赏御花园;在血淋淋肉铺前下令剁、切、绞、剐,绿油油菜摊上吩咐折、撕、刨、削,刀斧起落之间还能忽而笑呵呵称赞天气真好,忽而揪眉向熟人抱怨骨质疏松、媳妇不孝,又速速斥责肉铺老板:“哎哟肥滋滋,你要害死我呀!”集警敏、温婉、盛气于一身且变幻莫测。这样的女人堪称天纵英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帝王霸业。果不其然,在汹涌的生鲜浪潮里,她的神经质得到释放、内分泌获得调整、荷尔蒙得以补充,深深吸一口气,身心灵再次统合在“猎杀”之纯粹意念——猎取鲜美食物、砍杀价格而毫不气短手软。临走,运指点五根葱、四粒辣椒、三棵芹、两丛芫荽、一包卤包、半块姜伴送,仿佛御驾亲征,俘虏敌国君臣罢,连小婢小奴、阿猫阿狗也一起捆,有啥用?总会想到用处的嘛,就算没用,也是一种装饰。愈是霸业,愈需要装饰,如此龙心才能大大地悦。

所以,我必须说,凡是天天杀、物物杀、人人杀(不放过每个小贩)的女人,值得大众为之脱帽肃然起敬。因为,放在人类演化史来诠释,她,乃大地之母显灵也!

然而,回顾我在菜场圣殿的行迹却显得畏畏缩缩。仿若杀戮战场的鱼摊肉铺令我胸闷,我难以理解为何肉摊非吊上猪肝、猪肠、猪腰等脏器才能宣扬新鲜?那些连猪头都挂上,让你大老远看到它的表情不得不想到“音容宛在”而心生罪恶感的,我更要绕道。至于被一群女精算大师拷问的菜摊也教我头晕,弄不明白为何母姊们喜欢“亲自”问价格,明明菜贩刚答复前一个女人:“高丽菜一斤二十。”她应该听到了却还要问:“高丽菜多少呀?”怪的是下个女人亦如此:“啊你的高丽菜今日算多少呢?”如果阿里山小火车的检车士与司机能像她们不厌其烦问答,应可避掉一劫。

更怪的是,菜贩总不把价钱标出。我只能揣测,藉一问一答拉近距离、营造人声鼎沸状,乃招财之法。至于计费单位混乱:苦瓜丝瓜以“条”计、白菜以“斤”计、四季豆以“半斤”计、高贵蔬果以“两”计,只好当作九年一贯课程“建构式数学”之补救教学现场——若依建构技巧,算到手断了还算不清。不过,这些处所过于杀气腾腾,教我头昏眼花只求速速离去。高丽菜因人为炒作飙到一斤二百元我是从电视新闻得知的,在显灵的大地之母眼中,毫无疑问,我、是、个、败、类。

败类喜欢的从来不是粮草,而是花草上的蜂飞蝶舞;败类会坐在湖边欣赏天光云影之变化而感动垂泪而惹得湖水涨了,从不曾看见湖里有许多动物性蛋白质可供摄取。大地之母负责养活大家,败类们负责发现有哪些神奇事物值得大家继续活下去。

就这般,我找到与地母们和平共处之道,站在她们面前,我不再自惭形秽。她们专攻菜场经济学与谋杀老板一百招,我选修菜场外围品类缤纷的摊贩社会学及擒拿术。

像所有萍水相逢进而日久生情的故事,我之所以与这座市场邂逅都因于抄小路。从夏天起,每日早晨八点我必须赶赴某处,近午回返,一去一回两趟路最短的距离是穿越菜市场。自此,背着大背包戴草帽的我开始每日一段“鱼目混珠”之旅——混入摊贩族与菜篮族之中迂回前进。我也从低头疾行到随手带一束新鲜芦笋、几粒番茄,到伫足旁听老板一面削凤梨皮、冬瓜皮、菜心皮一面介绍多功能刨刀如何让妈妈们感到很幸福而“好吧,买一支”塞入背包,走几步又回头“再买六支”,一支给妈一支给婆一支给干妈一支给姑一支给姊一支给妹以致背包塞不下,而老板一面找钱一面高声赞扬:“又包了!再包啦!”好似我刚刚捐一百万给慈济。我一步步掉入陷阱却不自觉。女人一旦开“血拼戒”就像男人开“色戒”一样,都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找四作伴。如今想来,一切错误都是从买七支刨刀那天开始。我愈来愈东张西望,背包也愈来愈重。原本十五分钟路程竟延至一小时才脱身。我跟那些不肖男人没啥差别,他们愈来愈晚回家总推托加班、开会、同事有困扰找他化解,我愈走愈慢则归罪于路太窄人太多。至于Shopping,我有错吗?为什么买刨刀?难道要我把生命浪费在削凤梨皮、冬瓜皮、菜心皮上吗?为什么买七支?难道我得到幸福了,能眼睁睁看着妈婆姑姊妹在厨房里不幸福吗?我有错吗?一点都没错!

(这套市场辩证法与购物伦理学很快地在第二天得到演练的机会,第三天也是,第四天更是,以此类推。差异只在保温壶、袜子、妙妙刷、手机吊饰、拖鞋、门帘、衣服……之不同。每样被塞入背包的物品都可以证明我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一个被自己的德行修为感动到决定次日还要再来一趟的人!)

瞧!人不怕发现错误,怕只怕不能合理化错误。一旦合理化,即能扭转乾坤、就地合法。多亏时下政商名流的这套独门秘法救了我,自此我经过市场看得开心、买得安心,幸福指数节节高升,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海阔天空”。

回到案发现场(或称幸福修炼场)吧。很难相信一条三四步宽、五百公尺长的小巷竟能容纳百家流动摊位。每天早上七点半至八点,一辆辆自小客驶入小巷,车内烟一般飘出两条人影,大多是一男一女。接着的画面类似迪士尼卡通,车子五门全开,两人飞也似扛出铁架、抱出数大包货物。卸货毕,一人立即将车开走。另一人摇身变为成龙或李连杰(若为女性则是杨紫琼),身怀飞檐走壁之功、练就叠床架屋之技,不过是一首铿铿锵锵的短诗之间,他已组装铁架、挂勾,一堆无头模特儿身躯如刚问斩罪犯乖乖等候发落。还来不及看清他这蜘蛛人抛了什么东西,电线已牵妥,随即“啪”电灯亮了,接着电扇刮起强风、手提音响喷出热门摇滚,“滴嗒”两声遮棚也撑开。你才闪神看了别摊的李连杰一眼,这边的成龙已挂好各种样品,货架上也堆满货物,井井有条——该乱的乱,不该乱的不乱,完全符合流动摊位门面哲学。你简直不相信这是几分钟前的事,它太像昨晚即设好或是一家固定小店刚刚只是拉起铁门!你还在惊叹,老板已全副武装毕:腰系塑胶袋,身上斜背钱包,头戴麦克风(如演唱会巨星),颈挂手机。手机忽响,他大“喂”一声派头不输王永庆、张忠谋,另只手没闲着,自口袋掏出7-11御饭团狼吞虎咽还能岔话回答客人“一件八十、两件一百五”,除了亲吻与吐痰,嘴巴的功能全派上。噢,还漏了一项,抽烟,他点烟,吮奶似地,呼出一股江湖式悠闲。此时停车的那位杨紫琼回来了,手上面包剩最后一口,急急入内整理货品,如仙婆挥棒应允灰姑娘般,那排罪犯身躯已着衣穿裙又可以回世间做人了。后场就位,前场开卖,老板挂出“百货公司精品,出清大拍卖”的牌告,扯开喉咙叫卖:“照过来照过来,要买要快,买到像捡到!”

你还在怔忡,才几分钟之间这小巷活了,活得像一条顽劣小龙,拥挤的人头像它身上的鳞片,日头愈强,龙愈喧腾,鳞片闪出刺眼光芒。

这是一个讨生活的真实战场,没有迟疑与抱怨的权利,这也是各凭本领的竞技舞台,毫无党派、盟友奥援。他们的信条简单明了:“不景气,要努力!”且时间紧迫,下午二时前得收摊,短短五六小时,他们必须“拼经济”。

更精确地说,是拼现金!在他们眼中,花花绿绿的钞票就像毒瘾者对毒品的渴求,乃生存之最大欲。他们精于换算,比外汇专员换算美金、欧元、新台币币值还迅速;他们一眼就能换算六十岁趿拖鞋欧巴桑值五十、三十岁摩登女郎值一千、推娃娃车提菜篮的年轻妈妈值两百、戴安全帽捧大西瓜的欧吉桑一文不值……他们像外星人,看到的风景跟我们完全不同。这是可理解的,时间是用昂贵的租金换来,一分一秒流逝等同失血,偏偏顾客群是一个比一个更省更抠更悭吝的菜虎肉狼,想从大姊大嫂阿姨阿桑手中救出孙中山(百元钞),堪比汤姆·克鲁斯《不可能的任务PartⅡ》(吴宇森安排阿汤哥突围救美,场面壮烈到让我觉得那美女不值得一救),是以,这场街头巷战演变成不可承诺的肉搏战——“不要说你等一下再来买,要买就现在”“不要信他明天还会来,换货退钱立刻办”;至于肉搏,小贩休想靠妖娆姿色与青春娇躯取胜,这里不是威尼斯,大嫂阿姨赶着回家煮饭也没空“魂断”。要打肉搏战,首要货多价低,再来靠三寸不烂之舌加**演出,最好是大限流年命宫巨门化权化禄逢左辅右弼,是以会喊会叫会咆哮还能不喘不渴不沙哑,声音愈吼愈响亮能把死人叫活,卖词粗俗有力能点石成金,肢体演出则集合钢管秀与抗议队伍总指挥之功法于一身,能磁铁般吸住路人,并在数秒内说服、催眠,使之乖乖释放孙中山或狠心抛弃那五个念小学的孩子(千元钞,其中一个隐然浮现,列为私生在外)。

(我又发现,我之所以常买一些莫名其妙东西真的不是意志力太薄弱,是小贩们具特异功能之故啊!)

往年,流动摊贩的货源以本地制造为主,掺杂部分单帮客带回的欧美系及日系产品,货品以衣饰、家用为大宗。现在,随着民间通商门户洞开(想象不同洞窟的贼头贼脑老鼠们趁暗夜交换货品的情景),市场外围的摊贩街俨然是另一个世贸中心,你可以看到Madein韩国、越南、马来西亚、香港、印度、泰国等地货品,势力庞大压倒本地制造,种类涵盖衣饰、食品、药材、家用、文具,价格低廉到不可思议,其中又以大陆货品为龙头;庶民生活面貌往往反映时代变迁轨迹,如果有人发现台北某条街市民穿着打扮跟大陆某城市一个样也不必惊讶了。这情形在文具类也是显而易见,过去百分之九十“MadeinJapan”的文具已被“Madeina”取代,即使没去过大陆的阿嫂大婶要帮孩子买文具,也看得懂“闪光笔”“绘图专用橡皮”简体字了。

产品成本降低,价格自然低廉。不过这类产品品质参差,亦不乏黑心货掺杂其中,小贩像蜥蜴断尾求利,买卖一场有如梦幻泡影,消费者只能靠自己多带几个眼睛。买到发霉药材、褪色衣衫(黑色洗成灰色)、瑕疵用品者时有所闻,可见“便宜没好货”仍是购物铁律。当然也有例外,而且随着景气低迷、通货紧缩,这例外愈来愈常见;百货公司专柜、精品店名品连吊牌都还在,一批批倒入菜市场抛售求现金。看到这些上乘商品流落地摊一则让人见猎心喜一则摇头叹息,景气真的坏到在店面值三四千元的衣衫如今在小贩手中抛来抛去只值两百。我必须承认我对衣服有一种古怪的“阶级意识”。一件质料佳、设计用心、做工细腻的衣服被论斤论两卖掉又穿在骑摩托车买菜的妇人身上(即使她生性慈悲常做功德),我还是觉得“不忍”——仿佛那衣服承载许多人的梦想,布料师、设计师、裁缝师,他们共同幻想过这衣服将被相称的人穿上,一起去经历漂亮故事,而且更因这件衣服的缘故,那故事显得质感柔软。常常,我被这股不忍之心策动,毫不犹豫地买下那件衣服宛如英雄救美,再一次被自己的浪漫情怀与“民胞物与”的操行感动得眼底泛着泪光。

泪光总有蒸发的时候——再怎么败金,也不可能每月买刨刀、妙妙刷。每周买窗帘、皮包、手机吊饰(我的MOTOROLAV66能挂的地方都挂上了,比起我的挚友李教授还在用可当“棒打薄情郎”之棒的笨重手机,每次从皮包掏出手机都令人错觉是一截没啃完的甘蔗,我的算很妖娆了),当然,更不可能丧失理智到天天买衣服。所以,我的购物欲很快就填满,虽未达看破红尘,堪称如陈水扁回答“水莲是否再配”时所说的“心如止水”了(事后证明水莲再配,心如止水变成心如沸水)。

每日仍需穿越市场两次,看物的兴致转成看人——逛市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大部分是“主中馈”的家庭妇女,从抱婴携孩的年轻女性到帮儿女料理家常的阿嬷,买菜、购物顺道散个心,逛市场大概是她们一天中最享乐的时刻。每当我尾随她们暗暗观察其神色,忍不住觉得菜市场是装饰女性樊笼的蕾丝花边;每日一把绿菜、几粒鲜果、一件奇巧小物软化了笼子铁条,于是铁条渐渐变成蚕丝,渗入体内与血管、肌理印合,直到整个笼子都隐没。笼子不见了,自身即笼,笼子能打破牢笼吗?

(除非这女人悟了,胆识也饱足,敢就着阳光伸出手臂,另一手擒着夹眉小镊,从指尖把那铁条一丝一丝血淋淋抽出来,叫那笼子恢复原形,再抄家伙把它改大或干脆一榔头毁了。)

第二类逛市场的是不自由的人,如外佣推着轮椅上的重病老人家。这些远渡重洋的年轻女孩更需要物质慰藉,菜市场流动摊位成为她们的购物天堂。冬天某日,我就这么看见三座轮椅面对衣摊,戴帽围巾的三位老者,有两位插鼻胃管另一位瘫痪,三个相熟的外佣女孩正在摊前开开心心地挑衣选裤。老人家看着花衣裳是否想起绚烂人生的一角?如果人生千疮百孔,此时此刻该作何感想?着实不忍苛责三位女孩,离乡背井够苦了,侍病岂是乐事?逛市场解闷也不是大罪过。要怪就怪司命之神吧,她若天天逛市场就知道自己该检讨检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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