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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圣境出巡菜市场田野调查(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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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我称之为“浪游者”与“过客”。每个社区总有边缘人,中过风扶着步行辅助器的老人家、块头够大但智能稍稍受损的成年人,或是好命到没事可干(也可说成没人需要他们)的阿公阿嬷,这些人把菜市场当成校园,每天朝会升旗听导护老师(小贩们)训诫之后,这一天才算自己的而非日历上的。从他们身上特别能感受“隶属一处场所”乃是生活必需,即使钻尖儿到每天晃菜市场只为了寻那个不定时出现的魩仔鱼女贩,照例问她:“多少?”而她早认得这号光问价从不买的人物,也就随性回答一斤三百或五百、八百。两人就这么“角力”多年直到被我撞见。我听见她报价,问:“为什么你的魩仔鱼这么贵?”她才告诉我这款赌气似的陌生人关系。我说:“你可以不回答呀!”她的神情很怪,仿佛也依赖了这个陌生人:“他问,我就答,哪天他不问,我也不答。”

那就没辙了,我想。那位问价男人拖着一条不方便的腿走得很慢,约莫五十多岁;戴草帽女贩头脸收拾得干净,脾气藏在眉峰。两人都在硬拗,一个拗“哪天我问、她不答,算我赢,这条腿就好了”,一个拗“哪天他不再问,我就翻身了”——翻身变成轰动武林惊动万教、仰慕者如魩仔鱼密密麻麻的第一等女妖精。(唉,即使只是钻尖儿,也得有个地方让他们钻呀!)

过客有二,一是化缘胖和尚。剃光头、着袈裟、捧钵、诵佛号,一副脑满肠肥状,怎么看都不像出家人,倒像吃肉吃得比我多。迫于景气,敛财、诈骗之事屡见奇招,说不定“钟点和尚”也是一法。

第二种过客堪称洪水猛兽,每逢选举必堵住巷口一一滤过人潮;发文宣的算温和,最怕碰到一群穿竞选背心的喽啰们簇拥稍具知名度的候选人封锁菜市场(某回遇到曾涉及弊案的那位候选人),扩音喇叭喊得非常激动:“各位乡亲势大,立法委员候选人某某某现此时来到这,亲身拜托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各位乡亲势大,将你神圣的一票(音高上升八度)宝贵的一票(额头青筋暴跳)投乎阮实实在在爱台湾(血压飙到一百八十)的某某某……”

那位“过客”面露笑容、声音沙哑,主动抓住每一只有空的手鞠躬哈腰说:拜托拜托拜托——这时候特别渴望走入群众,手上沾点鱼腥肉末菜汁才显得自己多么草根性乡土味,多么跟父老兄弟姊妹紧紧粘在一起。

我是不屑跟他握手的,这种“一张票一夜情”的政客令我厌极,宁愿面对肉铺猪头,向它告解“肉食者,鄙”。

秋去冬来,看惯五花十色货,瞧腻萍水相逢人,恢复一阵子低头疾行之后,又有新鲜事供我解闷。

不知是竞争太惨烈还是小贩中不乏失业、转业刚投入这行所以年龄较轻也懂得操弄市场舞台秀,原本只会嚷嚷“要买要快”的叫卖词忽然像烧红的大炒锅,那些豆啊肉啊饭粒全暴跳出来烫你一脸。

最先吸住我的是水果摊中年瘦男人,站在摊前手拿苹果或加州甜桃高喊:“啊!呷!”很怪的叫法,像一个只用疑问句、感叹句评断人生的人。由于他拿苹果的次数多些,我这不正经的脑袋又乱窜了,觉得他像另类版本的伊甸园男主角;他老婆夏娃被地头蛇用一颗富士苹果拐跑后,欧吉桑亚当发愤图强引进各国品种苹果树,把伊甸园变成苹果改良农场,自此在园前摆摊,由于往事太伤心,他拿着苹果如鲠在喉,只会喊:“啊!呷!”

他的生意不恶,我猜跟手拿苹果“情挑”无关,乃“八粒一百,再送一粒”策略奏效。女人过了某岁数门槛,夏娃变成夏蛙,情挑的难度增高了。

与他登对的是个长得有点像女高音卡芭叶的胖妇,大桶内装抹布、菜瓜布、杀虫药之类。她用吟唱方式叫卖,歌声**气回肠贯穿街头巷尾,但怎么也听不出唱词,我视之为歌剧《蝴蝶夫人》远眺归帆那一段。有一天(那真是不幸的一天),我隐约听出她唱的是台语:“厝内用的啦好用啦,嘎抓嘎抓鸟器(蟑螂蟑螂老鼠)爱呷的啦!”我梦想幻灭,心情恶劣。

擅长四句联的是每周来两次的山药欧巴桑,她长得高头大马兼虎背熊腰。女人的胖有两种,一是痴肥一是雄壮,山药阿桑属后者;她又眼亮嘴阔,一出声,丹田“噗噗”有力,令鼠辈闻之丧胆。偏巧卖的是润肺温补的山药、莲子、莲藕,个中机巧值得家有悍妇者参悟。她是个“大”人物,卖的山药、莲藕也壮硕无比,真是物我齐一。某日,不知哪来的一摊山药在斜对面破坏行情,她气得像喷火龙。恰好新染了棕红头发,只见她自拍腰肢“劈叭”一声,大喊:“来来来,头家换美国人,目睭浊浊,头毛红红。我今仔日拼乎你,人卖三十我卖二八,卖爽啦!”台语“卖爽”与“不爽”同音,她那压倒性的气势,颇似帮派火并。经她一吆喝,顾客蜂拥而至,恐怕不只贪图两元价差,更是迫于**威吧!果然,误闯地盘那男子不敢吭气,夹烟的手指也微微抖着,他回家得润肺补胆了。

市井江湖不纯然只有厮杀,也有含情脉脉角落。有一位风度翩翩且声音磁性的卖首饰男子。他无固定摊位,只能携脚架及长方形首饰箱到处流动,却也不乏忠心耿耿女客一路跟随。他的戒指、坠子、手环颇具设计感,宝石质地不错、嵌镶精细故价钱较高,但比诸店面又便宜一半。女客大多是相熟的,轻声细语谈三年前买的那只戒指掉了一颗小钻好心疼哟,你怎不拿来我帮你修顺便保养,简直像在回忆一段绮情,虽然这绮情有一丝小伤痕,但因伤痕可以换得更多抚慰也就不反对再受一点小伤啊……(我站在他俩旁边,如是想,几乎要承受不住了。)后来警察出巡,他速速合箱携架往别处跑,几位正在试戴戒指的女客拎着蔬果、手指伸直保持试戴状态以示忠贞跟着他“私奔”,看见他们安全抵达干洗店檐下再续前缘我才放心。人生大多残破,即使只是街头首饰摊前的卿卿我我,也应“玉成”啊!

相较之下,另一位卖丝巾男子显得敢爱敢恨敢与滔滔天下人为敌。丝巾一条一百五十,他却卖给一位越南小姐(来台帮佣或是婚嫁)一条一百。某位太太问他何以故?他理直气壮答:“台湾人一条一百五,越南姑娘一百!”他若非娶越籍新娘就是同情弱势的血性男儿。第一次,我对这种血统分别论毫无意见。

就这样踩着季节移转的脚印,我支着耳朵采集小贩们的叫卖词,自成一派娱乐。我的口袋放着纸笔,随时记录,像一个专逼蛤蜊吐沙、兼抓台商包二奶的征信社临时雇员。大部分小贩专精一两警句反复使用,常用的如:“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买多谢,没买感谢”“穿高级买便宜”“招你看不招你买”“摸料身看布底”“买贵包退,把握机会”“脚手娑娑,等呢买呒”“一件一百块,今天买明天不会坏”“谁人甲(跟)我比”“外面落雨,里面落价”“昨日的名牌,今日路边摊”“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好皮包不常来”“卖你品位,不是卖你穿出去满街开同学会”……总之得叫出名堂才能吸引目光。但也有性格小生逆势操作,懒开金口,坐在高脚梯上抽烟看报,脚下大纸牌写“有狗俗,79+1”,卖女T恤,一件八十元。那“狗”字得用台语念,才能道出自嘲的无奈感。另个小贩更彻底,纸牌写“不用问,30”,自个儿坐在高椅上观赏浮世街景,忽地打个大哈欠,晃一晃脚,又不知神游何处。我若有仙棒,此时此刻就让他恢复正身:非洲草原上一头晒太阳的狮子,不远处有一棵虬枝大树,树下有没吃完的大餐。“不用问,30”街头卖童装一事,乃狮子做的小小噩梦。

最逗我开心的,是那些宛如工地秀、野台戏主角的小贩们,他们才华洋溢、唱作俱佳,让我重温童时携小板凳到庙埕看歌仔戏、布袋戏及江湖卖药的快乐。我们这一代是被很多卖力演艺的小人物养大的,他们展示了人生的疮孔又宣导足以治愈的灵药,三言两语之间启动幻想,鼓舞意志。有时,我放任自己买一些根本不需要的小玩意,单纯地只是要向记忆里那些卖力演艺的小人物致谢,感谢他们用才华给穷村的孩童糊口。

卖雨衣、雨伞小贩持长杆,杆上吊死一件雨衣,挥来挥去如道士驱魔,大喊:“一件一百,防风防雨不防子弹!”卖名牌男士休闲装的两名年轻推销员,手拿目录以示精品血统,高喊:“景气萧条,头家挡未条(挡不了)。”

忽然听到沙哑女声喊:“乎你阿嬷变阿姨,阿姨变大姊,大姊变小妹,小妹变幼齿啦!”赶紧挤去瞧瞧,原来是卖塑身养颜产品,牌告写“肥胖杀手,赘肉克星,专救小腹、大腿”。“救”这个动词下得真好!果然吸引很多条大腿围观。

卖网袜、男女内衣裤的时髦美眉,一头削薄金发,穿着清凉,黑色网袜甚为惹火,两手把玩男用性感**嗲声嗲气介绍:“百分之百纯棉,流汗吸汗,流水吸水的呢!”她若不是槟榔西施天后就是**女优储备人才。

另一摊卖繁花盛开男女两穿四角裤的老板娘,没姿色靠口才,如绕口令般喊:“有老公买乎老公,没老公买乎阿公,没阿公买去盖碗公啦!”接着呓语:“一件三十,两件五十,三件八十,四件一百!”

卖皮包皮夹皮带的男子口若悬河,像个演说家如是破题:“时代在进步,火车嘛也行高速公路!”我被他吸引。只见他以媲美购物频道主持人的流利口才招徕阿公阿伯阿姨大姐,抖出新款拙洞型男用皮带,先以打火机烧烤保证真皮,再环腰示范,以手指点东西南北(仿佛张惠妹舞步),说:“看好,就是按呢。穿裤一秒,脱裤一秒!”我暗笑:什么行业的男士这么紧张,连穿脱裤子都得分秒必争?

如果有摊贩秀竞赛,我一定要把冠军颁给两位出色的街头艺人。

一位卖时髦女装、二十出头精瘦小伙子,貌似周杰伦——营养不良、宿醉未醒以致眼皮浮肿的周杰伦。他的身体在雌雄之间,遂大剌剌玩起变装游戏:头绑丝巾,身穿迷你花洋装,跟随摇滚音乐大胆跳舞,扭腰、摇臀、拨发、晃胸、撩裙踢大腿,异常陶醉,惹得周边小贩忘情观赏,拍手叫好。二话不说,我买了一件只能用来网溪哥、吴郭鱼的网衫以示欣赏。他可能有个荒凉童年,可能正过着低迷人生。但他取悦了不值得活世间里的一群沦落人,光凭这,称得上魔幻艺人。

另一位是四十出头大姐大,我怀疑她抛弃过黑道大哥或曾在酒国发迹,她身上有一股带种的江湖义气、欢场派头,高瘦,一头波浪棕发,文眉、亮妆、彩绘指甲,紧身T恤配迷你窄裙,头戴麦克风,风情万种又充满煽动力,她指着背后形形色色的女用皮包,说:“来来来,经济不景气,造就大家的福利(此金玉良言可列入总统大选口号),好衣服要好皮包配,乎你看乎你摸乎你自己鉴定,来来,新光三越、远东、衣蝶、SOGO专柜,两个月来一拜(次),不是青菜豆腐大工有(天天有)。全部二九九,价钱说清楚讲明白,幸福才会跟着来(这不是李登辉的话吗?)。查甫人在外口(面)用千用万你甘知?查某人买小小一脚皮包疼惜自己甘有不对?一律二九九,经济不景气,造就姊妹们的福利……”

我看着这女人,充满能量的女人,用火苗语句把浮生一角燃成解放自我的大欢场。瞬间,女人们内心的委屈冰释、物欲蠢动,纷纷入内挑选、试背、相互评鉴、欢喜掏钱。为了表示对大姐大的佩服、赞叹,我也盲从地买下“小小一脚皮包”疼惜自己,觉得这真是姊姊妹妹大团结的美好一日。

我的市场田野调查在初夏时节进入尾声,SARS来袭,摩肩接踵的人潮与口沫横飞的叫卖方式潜藏危险。戴口罩的人渐多,但即使如此也挡不住瘟疫恐慌症,这条摊贩巷会像一棵病魔之树,起初只落下几片叶,接着在某一夜花果凋零。

那一夜尚未来临,然而我必须趁着剩余天光记录小巷繁华,把浮生神圣化。以备万一瘟疫封城,人们被迫居家隔离,接受每周一次物资宅配之时,我能认命地收下折腰菠菜、破膛木瓜,再带着我那恋旧的心思回到金光闪闪的圣境出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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