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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深宫胡笳夕(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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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在宫里头,明台公主住在未央宫一处偏僻阴暗、看不到日头的院落,供奉极其简朴,甚至还比不了栗姬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女,与她的姐姐、窦太后亲生女儿馆陶公主比起来,人生落差不啻霄壤之别。

奉刘启的圣旨,她今天将要由三百名士兵、大批宦官和宫女陪伴着,带着几十车形同贡品的嫁妆,穿过空旷的大漠,北上嫁给匈奴汗国的国王、五十六岁的军臣单于。

这位年龄是她两倍的军臣单于,拥有大大小小一大堆阏氏,但上个月他刚刚死了正妻,所以特地来向大汉的公主求亲。

刘启接受了同母姐姐馆陶长公主的意见,将最不喜欢的异母妹妹用冠冕堂皇的名义嫁往异邦,却全然不顾她的意愿和痛楚,纵然在未央宫受尽白眼和歧视,好歹那还是她的家园、她悄无声息生活的角落,可如今去往龙城的膻腥之地,明台公主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遇见什么,一切是那样陌生、古怪、荒唐,杀人如麻、粗鄙成性、连大汉军士都不敢面对的匈奴单于,却要成为与她生儿育女的夫君。

“又是和亲……不知道这一回去和亲的,是哪一位公主?”问话的是一个头发半白的担炭老者,他将担子远远停在路边,抚着同样花白的胡须,忧心忡忡地问道。

这位老者脸上有一种特别的孤傲和坚毅,看起来绝非平常百姓。

旁边是一个挑着菜、穿着蓑衣的中年人,他身材极为高大,腿脚却极不方便,听了问话,努力压低声音,道:“董公,你没见车队前的旗上写着,那是明台公主,孝文皇帝嫡亲的女儿,奉旨出塞和亲。”

那老者不禁微觉吃惊:“历年和亲,都是用亲王的女儿假充公主,这一回怎么将真的公主嫁了去?咱们哥儿俩久在山中,可是越来越不懂得朝廷的心思了。这公主和亲,本来是权宜之计,莫非朝廷就打算这么千年万载地将就下去?”

那农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原来这人面貌虽然粗糙,却透着几分英武和俊秀,似乎年轻时曾经风采照人,而现在的面目上却全笼罩着一层风霜。

他听了老者的问话,冷笑一声道:“朝中养的,本来就是一班尸位素餐的饭桶,懦弱无刚的浑蛋。难道还能指望他们出关降敌,与匈奴作战不成?当年娄敬劝高祖皇帝时说,和亲之计妙不可言,只要把大汉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并赐以丰厚嫁妆,冒顿单于会看在钱的面子上,把公主立为大阏氏,公主所生之子立为太子,匈奴单于成了汉高祖的女婿,一定会尊重岳父,不敢入侵,就算冒顿单于死了,他的太子也是大汉外孙,不会侵犯外公和舅舅家,哼,这媾和之策,几十年来丢光了我们汉人的脸,却没讨到几年太平日子。”

老者荷起担子,花白的发髻被北风吹得纷乱,他摇了摇头,努力压低自己的长叹声:“近五十年来,朝廷五次和亲,卑辞厚礼,年年向匈奴入贡金银和奴隶,还有没有一点志气?听说这些年来,朝廷还在雁门关、云中郡等要害之处设置边市,让匈奴人随便出入,全无半点军备之心。这……这……这胡骑屡屡扰边,边患百年不绝,关键就在于朝廷的苟且态度!”

那农夫装扮的人见旁边围的人越来越多,心想在这里说话不妥,连忙阻止他道:“罢了,罢了,二哥,当年我们约好了不要再妄议国事,您又忍不住大发议论。咱们哥儿俩在山里一个种菜,一个砍柴,安分了好些年,早已经看淡世情,可以不必再管这些朝廷大事。”

老者叹道:“我身入草莽多年,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朝廷大事,只不过看到和亲已成国耻,实在忍不住心头那点残剩的热血!”

农夫笑道:“二哥,你我平生不负大汉,是大汉负我兄弟。何必再理会这些闲事?今天一早,我们不是说好了,乘着今天大雪进城去,卖了炭和菜,打两壶烈酒,买一只羊腿,到山上你的炭窑里点起地炉,煮酒下棋,击剑而歌,不知有多自在!”

那跛足农夫轻轻巧巧地提起沉重的担子,与卖柴的老者相视一笑,并肩往城门中大步走去。

二十八岁的明台公主,微微挑起车帘,最后回望了一眼熟悉的长安城。

这个浮华而喧嚣的城,从今只能在梦里看了。

长乐宫的月色,还是那么静美。

一切都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有所改变。

车队尾处,胡笳吹奏的声音,却正在幽幽回**。还没有越过长城,这陌生而奇怪的乐曲,便已经令她心境凄凉。

明台公主重重地放下厚毡车帘,往后靠去,拭干眼角的泪水,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再过几天,她就将越过长城的关阙,随着车驾走上遥远而荒凉的大漠,此生无法再重见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长安城,无法再看见那翠浮百里的灞桥柳色,无法再踏入繁华的关中一步。

听说,苍老的军臣单于对待女人十分凶狠,常常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暴怒之时,连对自己的大阏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挥起蘸水的牛皮鞭。

这一点,从这前来迎亲的十六名匈奴武士身上,就能清楚地看得出来。

他们不过是些普通军官,竟然敢在长安城的大街上追逐年轻貌美的女人,公然围殴皇帝的侍卫长,随便提起皮鞭在路上抽打行人,甚至逼停王公大臣们的马车。

做这一切的同时,他们还会得意而放肆地大笑。

听说,匈奴人从来不事生产,他们到现在也没有自己种过田地。碰上好年景,他们也乐意拿自己的牛马到边市上交换口粮,要是碰上水草枯少、牛羊锐减的灾年,匈奴人永远会毫不犹豫地拿着刀剑,袭击大汉富裕的边邑,根本不理会那是历代匈奴王后的祖国。对这一切,为什么上至皇帝、下至将相,都从不曾感到屈辱和义愤?

刘启甚至学会了装聋作哑,前几天,他按捺住愤愤不平的侍卫们,不许他们向迎亲的使者还手。至于长安的官吏,更是要看着匈奴人的脸色行事。连皇上都在仰匈奴人鼻息,他们当臣子的,除了低三下四,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谁叫汉家的军队总是打不过匈奴人呢?谁叫皇帝也总是宁愿忍气吞声,不肯兴兵征伐匈奴人呢?

明台公主木然地思索着这令她无法理解的一切。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仅有的知识不过是《论语》和《春秋》、《诗经》上的片刻,她为自己的命运悲哀,却无法预料自己会面对一些什么,更无法打点起精神,迎接即将到来的大婚和陌生的前途。

此刻,城门外悠长的北风,似乎送来了一群人的呼唤:“明台公主留步!”

“停车!”她断然吩咐。

越过后面长长的送亲车仗,明台公主向深深的城门里看去。高大的城门此际显得十分遥远,城门深处,一群人骑着马,疾驰而出。

当中,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马尤其醒目,毛色格外纯净的黑马,四蹄不断踢开路上的积雪,如飞一样驰近。

在颇为高大的黑马背上,斜坐着一个只有十一二岁模样的女孩儿,她身穿火狐皮短袄,头戴貂皮风帽,被一群宫中侍卫簇拥着,向送亲队伍奔来。

“阳信?”明台公主隔着漫天的大雪,难以置信地喃喃唤道,“小阳信?真的是你?”

长安城里,能够骑马的十一岁女孩,恐怕只有阳信公主一个人。

像她这样任性而顽强的女孩子,令明台公主既羡慕又向往,此生,明台公主再无法拥有像阳信公主那样自信的神情、心态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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