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番外篇(第7页)
华年第一天去电视台报到,陈老板一定要陪着她一起去。小城还是那样的热,都腊冬了,大街上却还有人只穿一件单薄卫衣。华年坐在陈老板自行车的后面,自行车的链条咯吱咯吱响。陈老板大汗淋漓。
小城电视台是整个小城最气派的建筑,楼顶的那看着就要戳破天的接收塔更是公认的小城最新标志。
陈老板坚持要送华年去电视台报到这天,特别穿了件油光水滑的皮衣。这件皮衣是他得意光景时,花大价钱买的。刚买来时,许多人还专门上门来看,借了去用假皮仿着样子做出来。只是这皮衣放了许多年,宽大的袖子已经落了伍,窄紧的腰身更是过了时。幸好是穿在衣架子陈老板身上,还不至于过分尴尬。这样的皮衣,华年记得,以前马来叔也有一件。
小年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忙我是要帮的。说话的人是电视台的领导,也姓陈。陈领导是陈老板的族家兄弟。华年印象里,以前是常出现在陈老板酒桌上的。
陈老板连忙笑着给陈领导满上茶。
照理说,资质是不足的,你知道,多少顶级名牌大学生想进。陈领导说。
陈老板又连忙递烟,他自己并不抽,只给领导点上。华年注意到,陈老板递上去那烟是中华。那个小城,在华年有记忆以来,但凡在社会上站得住脚的男人们都得抽中华。家里刚开始不好的时日,陈老板好长一段时间还是抽中华,后来才改抽了万宝路。有时华年会听到人问他怎么就改了万宝路了,陈老板回答,现在烟瘾大,万宝路凶,抽起来有劲。今天这中华是哪里来的?华年脑子里什么都不能想,只在这中华烟上转来转去。
领导吐出长长一口烟圈,吸溜了一口茶,说,老陈,不是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还天天混着,成个什么样子?
做着生意呢。陈老板说着眼睛转到了华年身上,又立刻收了回来。
若飞刚开始做生意那会还不是这么和华年说的。若飞说,小傻瓜,妈妈要开始做生意,妈妈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若飞做了生意以后,真的赚了很多很多的钱。家里有了很多很多的钱之后,有一天陈老板突然来和若飞商量,说他打算和乐宝爸爸一起做个生意。若飞为了这个事情,和陈老板吵得很凶。陈老板和若飞那次吵完架后,一直没有和好。
陈老板虽然看起来阿诺斯瓦辛格一样健硕,却向来喜欢养花养鱼,也学着外公以前在楼顶阳台满满养了西洋玫瑰。若飞总说,这毛猩猩观花,不怕笑话。华年经常跟在若飞身后起哄,毛猩猩,毛猩猩。
在若飞不和陈老板说话的第七天,毛猩猩陈老板开始每天摘一朵他养的玫瑰放在若飞的床头。若飞说,这样肉麻也是没有用的。她并没有因此多给陈老板个笑容,只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花瓶,把这些玫瑰养了起来。
陈老板拿到存折的那一天,兴冲冲带华年去外面吃了顿牛排。那个时候小城刚开始时兴吃肉饼渣渣煎的牛排。陈老板一边拿胸口围着的大白餐巾擦嘴,一边说,从此他要干一番大事业。
赚还是亏?领导问陈老板。
生意么,总归有亏有赚。陈老板回答。
陈老板已经好久不做生意了。华年看着对着领导连连点头。领导看着不比陈老板大。华年突然看到陈老板两鬓夹杂着的几根白发。
如果马来叔还在,应该也有白发了吧。
如果马来叔还在这里,在这个热气腾腾的小城,她也会给他倒一杯咖啡。她在电视台学着泡了一手好茶好咖啡。马来叔爱喝雀巢咖啡。那个时候,市面上只有雀巢咖啡。
红皮箱
华年和陈老板一起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这是华年第一次坐火车硬座。湿漉漉的热,蒸着常年累积渗到座椅厚棉布里的人的体味、泡面味和尿骚味;密闭着的空气,扩出撕裂着脑袋的婴儿的哭喊声、人们的交谈声和火车发动的轰鸣声。
华年缩在椅子上,陈老板拿出一袋子鳗鱼鲞。以前家里过年,外婆出师的学徒们早早就会拎着一只只肥美硕大的鳗鱼上门拜年。外婆总会打发陈老板去乡下请老打鱼师傅来家里。老打鱼师傅手艺了得,三刀就能将一条一米左右长的鳗鱼剖开。外婆便笑呵呵将这一条条鳗鱼晒在自家阳台上。小城湿热,只有冬至过后到春节才干燥那么一小段时间。外婆晒好鳗鱼鲞后,这天气便成了家里顶重要的事情。外婆有事没事总会嘟囔着,莫下雨,莫下雨,晒个好鲜来。外婆去世前几年,体力已大不如前。陈老板就开始学着晒鳗鱼鲞。这晒鳗鱼鲞看着简单,里面门道却多,陈老板连着晒臭了好几年,才出了师。这几年家里虽然不好了,每到过年,陈老板却还是要晒鳗鱼鲞。菜市场买来的鳗鱼细小干瘦,比不得学徒们千方百计搜罗来的。陈老板手艺却是日益精进,青出于蓝,鳗鱼虽然不成材,他却学会了三刀剖开鳗鱼的绝活,晒出的鳗鱼鲞更是越来越香。若飞平时最喜欢吃这鳗鱼鲞,一顿饭没有就要嚷着没菜下饭。
陈老板手上正好把一只鸡蛋拨好,一边递给华年一边说,那留着给你到上海吃,先把这鸡蛋吃了,这是你姑奶奶给你存的土鸡蛋。
华年接过鸡蛋,有一口没一口吃着。窗外,浮光掠影。不是说还有更高维度的世界存在吗?华年想起她前几天看的一本科幻小说。小说的世界里,生命轻易地被摧毁,甚至不用刀和枪,只是一个来自高纬度世界派来的质子,就让一切都灰飞烟灭了。那么,那些高纬度的世界,会不会就在这速度产生的细小夹缝里?会不会在下一秒,就有一个质子飞来,摧毁她和她周遭的一切?又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她这场戏?即然如此,那眼前这转换着的一幕幕,是不是就她这二十二年来的人生?太荒诞,华年自己笑自己。她打开随身带着的书,决定不再想。
华年恍惚记得陈老板在那天好像提过,你妈偷偷把你的红皮箱子都买好了。
在那个热气腾腾的小城,每个姑娘出嫁都有个红皮箱,先满满铺上一层硬币,再铺上一层新衣,然后是娘家给的店契房契,最后才是满登登沉甸甸的黄金。红皮箱是娘家给姑娘的嫁妆。拎出门,姑娘就再不是自家人了。
陈老板就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把钱满满塞到华年手里的。他口袋里还有没有钱?他是不是走着去车站的。华年现在有时候会想到这些问题。
温暖的江
外婆呵斥了华年,华年却留了个心。再有凑到大人酒桌上的时候,她便特别留意听马来叔的事情。那段时间外婆却总赶她,笑着和大人们说七岁的孩子狗都嫌。华年听了许多时日,华年才总算在零零碎碎间发现这酒桌上的人说起马来叔,好像都咬牙切齿。华年实在不懂,这个天底下对她最好的马来叔怎么就变成大人都讨厌的人?大家都说他是个害人精,成会的钱都敢卷走!
在那个小城,也不知道哪朝哪代开始,就有了个“成会”的习俗。本来也是好意,领里互相要帮助的意思。谁没个头寸短的时候?于是谁要钱急用或者要些做生意的本金,周围的亲戚朋友邻居便每人拿出钱来,凑起来成个会。钱放在公账里,每个月投一次标,投标的时候谁出的利息最高,谁就是当月会主,这笔钱就全归会主调用。会主则要按时将利息付给帮你成会的人。成会一个轮回有半年期有一年期,长的也有三年期。到期了,这会要是没人提出来解散,那便继续下去。
这样的成会最早还是救过许多人家急的。谁谁家娶媳妇没钱装修啦,谁谁家老人家看不起病啦,谁谁家小孩子读不上书啦,都是靠着这成会的钱。
马来叔出成会的利息也和给华年买零食玩具一样,是最大方的。每个会次次都是他标到会主。大家也都欢天喜地地拿着他的利息,给自己的孩子买越来越贵的零食玩具。
马来叔不仅大方,穿衣服比一般人都要整齐体面。他以前特别去了一趟上海,买回来了一身意大利西装。他天天要穿戴好那身西装,打上领带,系上金袖扣,带上金表。大家虽然嘴上都笑他装老华侨,可那时他到哪都受待见。
华年向外婆问起马来叔的时候还是秋天,转眼便到了春节。
那年的春节居然下了雪。在这个南方的小城,整个童年,华年只见过这么一场大雪。小城地气热,往年雪有时倒是下的,可是落了地便化掉了。没想到那天这雪竟然慢慢地积了起来。这座小城,虽然三五步就有工厂冒着黑烟。这雪一下,天地还是白茫茫融成了一片,连黑烟囱都白净了起来。所以这个新年大家过得格外热闹,走出三五步,就要停下来看一场烟火。
从华年懂事以后,每个大年初三外婆总是要打发她去马来叔家叫他来家里吃新年饭。外婆的八仙桌只春节的时候不对外,除了马来叔,其余人一概不请。外婆总说,马来叔孤零零一个,饭碗都凑不成双,可怜着。华年也十分乐意去跑这个腿,哪个小孩心里不谗着压岁钱。马来叔年年又都是一百两百地给。
那年却只不过是大年三十,华年就被若飞端端正正地给打扮好了,穿上了新衣服,扎上了大红花,眉心还点了一颗朱砂痣。外婆把华年叫到跟前,嘱咐她去叫马来叔来吃年夜饭。华年一手抓着偷偷从家里拿的金银树,一手抓着半只剥好的橘子,像往年一样,一溜朝马来叔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