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道学无真黄金无假 兼及曾国藩李鸿章的师友扞格(第2页)
曾国藩东征之际,以大学士之身任两江总督,治半壁河山之军,驻节安庆,所谓“开幕府、揽人才”虽非自此始,但大启中兴之局者,要从这个阶段看。而日后封疆将帅、京朝大员之出于曾之门下者,不计其数。当时在曾国藩幕下,有所谓“三圣七贤”这般的名目,都是一帮子“口称孔孟,貌似程朱”的人物,俨然以道学自命之流。
有个进士,叫杨长年,安徽池州人,也属于这道学一派。杨长年写过一篇文章,题为《不动心说》,上呈曾国藩。曾国藩读罢了,随手置于另一个幕吏的案头。当时在曾幕中还有个李鸿裔,这人原籍四川中江,介直不能容物,于无意间也看了杨长年的文章,见文中有“置之二八佳人之侧、鸿炉(即洪炉)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动”的说法,这当然是作者自己吹牛表态之言。李鸿裔看罢大笑,援笔批之曰:“二八佳人侧,鸿炉大鼎旁,此心皆不动,只要见中堂。”
这样干,过瘾是过瘾了,可是到夜半时分,曾国藩忽然想起要裁答杨长年的呈文,叫人把文章取来,一见有这么首歪诗已经写在上面,这就不好原文批复了。曾国藩随即传请李先生来见。李鸿裔闻听是为了杨长年的文章之事,知道这个玩笑开大了,正惴惴不安之间,且听大帅劈头问道:“你知道‘名教’是什么吗?”李鸿裔既惭又惧,不敢答,只是一脸惶恐。倒是曾国藩笑着说:“别这样!眉生,你要知道:我所谓‘名教’者,彼辈以此为名,我即以此为教也!”
李鸿裔乃至于其他非道学派的幕僚此后才知道:曾国藩不是徒慕道学虚名而已,除了真以是辈之空言反求诸己,以养操守德行之外,他甚至还有借道学来钳制这些人、规范这些人的用意。试想:一个口口声声讲四维八德却长久苦无出身的人,会不会真能甘于苦、安于贫却仍志于道呢?倘若这种人言行原本不能如一,日久原形毕露,待不下去的也只有另觅出路——但是起码在曾国藩幕下,他们讨不了什么实质的便宜,名利皆不靠岸,还得装成一副圣贤嘴脸,憋得实在难受。
桐城文章天下知名,有清中叶以来寖成一大宗。桐城有个方宗诚,字存之,就是曾国藩门下的“圣贤”之一。这人是大文豪方东树的族亲,同辈异支兄弟。方东树,字植之,晚号仪卫老人,得古文正宗真传,人品也高。虽说是堂兄弟,这方宗诚比方东树小了四十六岁,约略瞻仰过族兄的教养,也很有机会接近前贤的私箧。于是他另有门道,窃取了一些方东树的未刊稿,游扬于公卿之间,坐享大名。
一开始的时候,方宗诚在吴竹如幕下,有逾墙窥室女的丑事,吴竹如不想曝白其罪,就暗中遣散了他。此后十余年间,方宗诚还是顶着族兄的名号、文章,在名公巨卿的幕下漂泊寄食,混得不算好。曾国藩驻节安庆时之所以会找上他,乃是因为看上他在为河南巡抚严树森所写的一篇弹劾胜保的文字。严树森在豫抚任期不长,是咸丰十年(1860)十月到十一年十二月之间。方宗诚凭一篇文字就跳进了龙门,此后竟与李鸿章称同门。李担任直隶总督时,这个方宗诚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地方官儿,任直隶枣强县知县。
方宗诚干知县的时候,留下了许多道学遗迹。
有个富户人家夜半遭窃,查获贼某送到县太爷跟前发落。方宗诚先问富户有没有损失。富户说:家人警醒,才听见有凿壁之声就起床准备了,发现擒拿得早,没有财物损失。
方宗诚随即冲那富户慈眉善目地说道:“这贼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迫于饥寒,始出此下策。本县不德,不能敦教化、感吾民——我实在很惭愧!但是人非木石草木,没有不能感化者。你呢,就权且将这人带回家去,要好生对待,晓以大义,养其廉耻。给他吃穿、让他受教育,就当是替本县代劳罢。千万千万不要以为他是贼,就苛虐他。本县或五日、或十日,就会着人来验看一回,看此人感格悔改与否。”
这就是当日的宣判了。做贼的非但没有发落刑罚,还找着个白吃白穿白住白玩儿的东家,俨然成为县太爷指定发放到富户家中的宾客。此后居处稍有不称意者,就跟那富户说:“我身上可是有官命的!你不服?咱们上县太爷那儿论理去!”富户受不了,可又不敢放了贼去,因为五日、十日一验无人,可不就是轻纵罪囚吗?于是只有辗转托人向太爷那边儿行了一大笔贿赂,方宗诚才不再管这事,任由富户将那败家精赶走。从此枣强县便没有谁敢上报窃案的了——窃案率也就零增长了。
县里还出过一桩案子,说是有年轻的孀妇,没有子女,遗产约值千两银子。做小叔的觊觎这笔钱财,便逼孀妇嫁人。孀妇不肯嫁,小叔子就告官控寡嫂“不贞”。
方知县把孀妇逮了来,说:“我看你不像是一个不贞的女子,你这小叔子真是荒谬之极!不过我替你打算打算:跟个恶小叔住在一块儿,也防不胜防;设若他再捣鼓出一些其他的来,你又能奈他何呢?”这孀妇连连叩头,请青天大老爷保护。方宗诚道:“你年轻,又没有孩子,依律是可以再醮的。”这孀妇也不是没有算计过,便道:“民女再醮,亡夫遗产就得归小叔子了。”方宗诚却道:“不然!本县替你作主,遗产还是归你所有,你小叔子抢不了你的去!”
有大老爷作主,这孀妇当然愿意再嫁。方宗诚连连称好,回头就问:“叫裁缝来!”原来县衙里有长年聘雇的缝工,是个鳏夫。叫来了便指着孀妇问:“此女可以配你为妻么?”裁缝斜睨那孀妇,还有一点儿姿色,当然说好。孀妇见那裁缝年纪亦与己相当,又是大人主议的婚约,想是错不了的,也点了头。方宗诚大喜,道:“本县替你二人作个冰媒,当堂即可成礼。”
这就“简单而隆重”地完婚了。裁缝急慌慌把孀妇往家里拉走;这厢方宗诚已经派遣衙役到那孀妇家尽取所有,搜刮一空。第二天,缝工来到衙中谢媒,并且提到女方前夫的遗产,方宗诚道:“你得了人,还想得财吗?未免太不知足了罢?这笔钱应该没入公库,你就回去好好儿过日子罢!”
枣强县每月都有例集,这种集会就是家家户户都可以来设摊一售的公共市场,所陈列者大多是平日所不易轻见之物,好让四乡八镇之民来买回去过日子。乡民来集,也会挑一些布帛菽粟之类的衣食用物来交易,此乃十分平常之事。
某日,又逢着月集。县太爷早在前一天便已传令,天才蒙蒙亮,就邀请来各地的绅士耆老,齐集于县衙大堂之上,叫衙役们将出少许酒食来,算是吃喝个意思、体面。随后大老爷有话说了:
“我写了几本语录,每一本都是切切关乎人伦教化之大旨者;既是本县读书学儒的心得,亦足以为天下教化。倒也不值什么钱,诸位就拿去,按照坊巷图捱家捱户散去,大有益于人心风俗也!”诸耆老以为这是赠品,称谢而去。孰料到了第二天,各地里长都接到了公文,要求按户实收语录的“刊资”——也就是印刷费——而且是按册清缴,这可是地毯式搜索,靡有厥遗,当然又海刮一老票。
方宗诚也有个族弟,叫方雅南,有一回打从家乡来拜访,想要有所请托,还没来得及开口,这方宗诚却像是先抢着了机会,道:“弟弟能来,太好了!为兄的薄俸所得,就是几十箱的书,要把这些书赍运回乡,传之子孙,又找不着合适的人。你来得恰恰好,可以替我护送这批书回去么?”
过了一天,方宗诚不知打哪儿搜罗来几十个大的空箱箩,命仆役备妥绳索,站在一旁伺候。他自己打从内室往外搬书,一函一函,其外盛之以木,其表复裹之以布。往来蹀躞上百十趟,堂上堂下的人几次要上前帮忙,都教他给喝止了。一面流着豆大的汗珠,一面道:“昔贤陶侃每日早晚都要搬砖百枚,以习劳苦;我的书比砖块儿轻得多了,也还可以藉此习习劳,要你们帮的什么忙?”
书装完了,自己用绳儿捆扎结实,就放置在屋檐底下。当天晚上,倒是方宗诚的老婆把这小叔子叫了去,嘘寒问暖之余,随手指着窗外廊下之地,道:“弟弟路上稍稍留点儿心——这里边有数以万两计的白银呢!”方雅南大惊失色,道:“我明明看着是书啊!”嫂子笑说:“不然!银子就在书里,书函里头挖空了,每函正可以放两大锭银;一锭五十两,一函就是一百两。”方雅南大为骇异,怕途中有什么变故,自己担待不起,便改主意不肯护送了。做嫂子的却说:“你假作不知道就没事了。万一有个什么差池,罪不在你,嫂子之所以跟你说,就是让你在路上稍稍留意些罢了。”方宗诚此举显然高明:一来瞒过外人耳目,让他还得以维系一个“布衣蔬食敝车瘐马”的穷陋之态,二来也省了押运扈从的耗费。
挑看了这方宗诚的奸猾虚矫,故事就可以从另一个人身上说起了,此人赫赫,叫李鸿章。
·天下瘦
在前清有那么个成规:皇帝谒陵之前,都得重修驰道,竣工之后,直隶总督要亲自走一遍,以示验看。这一年李鸿章已经干上直隶总督了,正要验看驰道这天上午,百官齐集,鹄立于道旁。李鸿章车驾一到,发现方宗诚也列班站在人群之中,遂上前拉手道故,状极亲昵。要说他俩有什么渊源呢?不都是曾老帅幕中待过的?可他俩连交接都没办过,怎么会如此亲密,一点儿都不像是制军和知县之间的公谊呢?道理很简单:他们一度都在老帅曾国藩手下干过幕吏,算是同门师兄弟。
这里,就要先从一副对子说起,破除了后人对历史人物简陋的刻板印象。李鸿章是安徽合肥人,翁同龢是江苏常熟人;李氏经营人脉是一把手,翁氏应付实务是一把手;李鸿章入枢府时,翁同龢正领工部尚书。所以有这么一副联语:“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小民荒”。这副对子,显然并不怎么恭维李鸿章和翁同龢在“钱”这个字上的操守。
李鸿章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以翰林供职京师。其父李愚荃和曾国藩是戊戌(1838)同年,李鸿章还没登第之时曾经以“年家子”身份跟着曾国藩学习制艺。当上翰林之后都还时常到曾府上去请教学问、政事上的问题。直到咸丰二年(1852),曾国藩丁忧回籍,李愚荃带着李鸿章随侍郎吕贤基奉旨回籍治团练,从此就不通消息了。
李鸿章要打下自己的一片天,就得闯**一阵。团练搞了一半,吕贤基在舒城殉难,皖北至此鱼烂不可收拾,李鸿章无奈又进入安徽巡抚福济的幕府。
福济,字元修,是李鸿章登进士第一试的“座主”(主考官),按例两人是师徒。然而福济根本不懂打仗,也没有“认真练兵”的兴趣。看李鸿章一意进取,又颇觉其轻躁,因此两人很不投缘。
太平军打到安徽来时,李鸿章看官军一味退避畏葸,很不是滋味,遂力请大举一战——甚至立下了军令状。军令状只证明了李鸿章的年轻,而不能保证战事的顺利。接敌之际但见太平军兵士漫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合肥左近诸乡立时为其势卷没。是时,李愚荃先已捐馆他去,李鸿章与诸兄弟只好奉母走镇江。但他还是不甘心,复游走于敌前诸将帅之间、思图再举,但是已经落落无所合了。忽然闻听人说曾国藩在江西督师,于是走小道去求见——他知道曾国藩念惜故旧,一定会用他的。可通过音讯之后,李鸿章在旅馆里一待就快满一个月了,仍没有什么动静。
当时曾幕中主要的几名干员有程桓生、陈鼐、许振祎。陈鼐与李鸿章是丁未礼闱的同年,是以受托去跟曾国藩说项请用。陈鼐是个敦谨人,说得十分含蓄:“少荃以昔年雅故,愿意侍奉老师藉资历练。”
孰料曾国藩劈头来了句:“少荃是个翰林出身,翰林志大才高,此间局面狭窄,恐艨艟巨舰非潺潺浅濑所能容啊!这个少荃也是——为什么不回京供职呢?”
要说翰林志大才高,池浅难容,是不通的。陈鼐就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出身,为什么就能容了呢?曾国藩话一出唇,就知口误,连忙将语气缓下来,叹息之情溢乎词,藉资掩饰。掩饰什么呢?掩饰他那深恐驾驭不了李鸿章的心思露了底儿。陈鼐细腻入微,焉能不知?但是越有如此深细的心思周转,就越不能明白顶撞戳破,于是转了个弯儿道:“少荃多经折磨,大非往年意气可比。老师何不姑且试用一番?”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委屈至极,曾国藩再不答应,就是作难晚辈的意思了,遂点了头。孰料没过几天,师生二人就发生了冲突。
原来曾国藩每天黎明时分就要召集所有幕僚一块儿吃早饭,一边儿吃,一边儿还有公事交代。李鸿章一向不是惰睡憨歇的人,但是碰上这种一睁眼就要“会食”的场面,自觉应付起来耗神,不应付心里又犯嘀咕,索性托词头疼,不参加了。
不多会儿差弁一拨一拨地来请,最后连巡捕也来了,传曾国藩的话说:“非待幕僚到齐不许动筷子。”这可了不得了——分明看破了他这头疼是个幌子。李鸿章再也不敢怠慢,披衣而起、踉跄而行。一顿饭吃下来,曾国藩什么话都没说,直到众人都吃完,放了筷子,曾国藩才道:“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唯一‘诚’字而已!”说完起身就走。李鸿章这一下可吓着了。锐气因之而一挫,乖了。
·旷世才
有人说这是曾国藩故意要挫挫他才发的脾气。但是就实际任命用事看来,曾国藩对李鸿章是十分倚重的。“傅相(按:李鸿章日后加太子少保衔,是太子‘师傅’,柄大政,故称‘傅相’)初掌书记,继司批稿、奏稿。数月后文正谓之曰:‘少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傅相亦自谓:从前历佐诸帅,茫无指归,至此如识南针,获益非浅。”
曾国藩幕中还有个主司章奏的李元度,字次青,号天岳山樵,湖南平江人。湖南人拗,平江人尤其拗得厉害。曾国藩派遣李元度守徽州,戒之:不许出战。李元度领命唯唯,可心里想的不外就是如何建功。一见某日时机正好,敌垒看似散漫无拘束,遂开城迎敌,准备大肆屠戮一番;孰料中了诱出之计,徽州竟因之而失陷了。
这还不算,人们一开始争相传说李元度殉难了。过了许久,李元度一人自诣祁门大营,居然毫发无伤。照说应该留营听勘,静候大帅发落的。这人还到处义形于色地抗声争辩:当时他打那一仗有多么多么深的道理。说穿了,还不过就是越畏罪、越要壮胆。曾国藩偏不急着处置,李元度居然按捺不住,就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