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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四个 从科场到官场的众生相(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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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多官没提防这个,不知不觉回头望了一眼,应了一声:“唔!”

老姑姑再也无所顾忌了,扬声喊道:“来人哪!”

这会儿能来什么人?不过就是些丫鬟、书僮、婆子、长随之流的仆佣人等,可原先龚知府有过严嘱,无论如何,不可以到内堂上来,老姑姑这么一摆谱儿,但闻外间有人答应,不见人来,反倒更添肃杀之意。

且说这老姑姑两张眼皮向上一翻,露出一对晶光灼灼的眸子,怒道:“你明明就是我那侄儿华三祝,如何便敢背父母、瞒亲戚,好官自为了呢?”华多官还想狡赖,匍匐在地,叩着头道:“不是的!不是的!”

这是个意志力的对决,华多官会的毕竟只是当官,不是当锋,登时肩膀一软,再也担承不住了,“哇”地哭了起来。老姑姑和龚知府在一旁复加之以苦口劝慰,折腾了大半天,时过黄昏,才让华多官吐实,交代了这些年来的经历。

“此事性命交关,弟弟奈何敢当?”龚知府面对真相,并不十分意外,然而为今之计,如何善后,却实在为难。

华多官还未曾言语,但听屋外响起一声咳嗽,华多官听着耳熟,连忙同堂上的老姑姑指手划脚了一番,好容易迸出句话:“我那、我那、我那爹——我那老丈人,老丈人来了。”

原来一屋三进,根本没有人拦阻周老头儿,他老人家就这么气定神闲地走过来了。先向龚知府行过礼,又冲老姑姑作了一揖,再回头跟龚知府道:“此事全仗大府保全了!”

“欺君冒宦,是杀头的大罪,我呢,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太守,同三祝又是中表至亲,说不得株连在内,也得摘去乌纱,我能保全什么?”

“那就参了他!”周老头儿笑着说。

“参了——?”龚知府、老姑姑乃至于华多官都不免大惊。

“参了。”周老头儿脸上仍自挂着笑:“大府既不能保全,索性就参了他。参他个税银耗羡差多,苛扰百姓。此事未有定例,参上去也未必实责下来——往往落一个石沉大海呢。”

龚知府似乎会了意,老姑姑却慌了手脚,华多官不意有此一着,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那、那、那——”华多官没想到自己的老丈人会如此出卖,一句话说不上来,却听周老头儿继续说道:

“参一个小过,抵一条大罪,何乐而不为?大府初莅任,参自己的下属一本,也是寻常立威手段,吏治之澄清,往往自此而始。至于多官么——”

“这苦命的孩子!”说着,老姑姑竟然哭了。

“命苦,就死了算啦!”周老头儿仍旧笑着,说:“衙里不早就多着一个么?”

龚知府这时完全意会了,抚掌大笑,道:“我这一本参上去,周师爷就在衙里给三祝弟弟发丧,是这意思不?”

“大府高明,不错的!”

“那么,多官儿是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回籍了——依本府看,倒是你活罪难饶!”龚知府上前拍拍周老头儿的肩膀,问道:“可愿意换个衙门再干一任?”

·眼前有一个

《清史稿》分得明白:正、从一品、二品官儿的妻室封夫人。正、从三品官儿的妻室封淑人。正、从四品官儿的妻室封恭人。正、从五品官儿的妻室封宜人。正、从六品官儿的妻室封安人。正从七品、八品、九品官儿的妻室都封孺人。眼前有这么一个,日后得叫安人。

南阳府地属河南,实亦辖湖北襄阳,是个大镇。从京城到南阳,走水路虽然绕远,但是行程最为便捷,云帆高举,不数日即至维扬,再换船溯江西行,也只有几天的航程就能抵达。

但是舟行也有麻烦的地方,启程泊岸之际,上下行李,比之骡马驮橐,要费事得多。尤其是白家老丈人,身为廷卫,久居宫禁,结交的达官贵人不少,新婚馈赠所得自然非比寻常;加之以自家备办的妆奁,其丰厚可知。于白侍卫而言,送女婿登程履新,应该算是一大盛事,所以刻意郑重其事,光是陪嫁的丫鬟奴仆,就有百人之众,雇来扈从运送的船只,竟多达数十艘。启航从京师至通州四十余里,连路旁看热闹的都络绎不绝于途,沿河逐走,看了一天一夜,人潮才渐渐散去。

这一顿排场,在白侍卫而言,不夸夸然热闹一回,还真怕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闺女要出阁呢。换言之,正是这么敞开来炫耀,倒带着些许诸葛亮撩拨司马懿的意思,仿佛是说:哪个有胆不要命的绿林宵小敢做这一趟打劫的买卖,就不要怨我白某人事先没打上招呼。

可白侍卫不曾料到:宫门长锁,衙门长开,大内之中上下百多年,打转的不过是一家人;可官场之上也好,江湖之中也罢,风水人事毕竟是活络的,谁不会说几句“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彼何人也,予何人也”这一类的话,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呢,不外就意味着后起之秀未必能明白,也未必肯敬重老辈儿人的身份;换言之,总有那么些不晓事、不通情、不知分寸的人物,还是看上了钟俊他小两口儿的一大纲家私。

有心干它一大票的不知道白侍卫名震京卫,也不计较船上有些什么人,只知这船队沿途停靠的俱是通都大邑,等闲不好下手。而船行却越走越慢,仿佛雇主并不自觉已经身在觊觎者的眼下掌中,仍自好整以暇,贪玩风月。

这一天舟抵维扬,要从运河换入江行,不但得改为西航,有一部分货运还得换船,钟俊和年轻的妻子白安人为了腾出舱中的空儿来让家仆出入,索性在船首架了个矮几子,小两口儿对起棋局来。落子之初不过是申正时分,到中局,天色已经向晚了,白安人下得兴起,不肯离船,钟俊也觉得港口一片热闹,吵扰得很,小夫妻俩一合计,说是干脆溯江而上、继续赶路的好,毕竟维扬是个大地方,再走个几十里路,未必没有小一些也静悄一些的港汊津渡,自凡能泊舟过夜,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地头上也的确是另有几拨儿水盗,各拥一二舴艋小舟,但是合起伙来,共奉一名水性极好的江湖大哥为首。此人姓王,单名一个凌字,外号镇江王;顾名思义,其势力之大,可以溯流而上,直达镇江。不过,另有一个说法,说他能够溯江上泅,一鼓作气,由维扬直达江宁,这样的本事,就算是当年梁山泊的“浪里白条——张顺”都不能及,可谓能够“威镇长江”了。所以“镇江·王凌”才算是他真正的诨名儿。

“镇江王王凌”也好、“镇江王凌”也罢,总之一听有这等好买卖,哪里还肯放过?登时催发了百数十艇快船,呼啸而至。船家们眼尖,远远听见打胡哨,再看火炬分而复合,合而复分,这是水面上的买卖家惯玩儿的把戏——也算是一门绝活儿了——将火炬隔舟抛递,往来不停,远远望着,在一片黑暗之中只见鬼火飞跳,此起彼落,倏忽明灭,声势十分骇人。船家水手看不多会儿,纷纷喊叫起来:“是‘镇江王’的势头,是‘镇江王’的势头!要死人啦!要死人啦!”

闹乱是几数息的工夫就传遍各大小船艘的,奴仆们将水手的言语跟钟俊一嚼咕,吓得这书呆子登时觳觫不已,就在这时,却听一旁的白安人开口道:“小丑何敢跳梁?”

一句话说完,回身朝一个贴身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但见那丫鬟向空一甩双臂,作了个揖,外罩的长裙已经在转瞬间脱了去,半空中却爆起了个不大不小的烟火,接着发生的事却让钟俊惊讶不已:一霎时间,各船船头都站出来个丫鬟,人人短打衣靠,黑衫黑裤,望之犹如一片黑墨,这些个黑衣丫鬟似乎是不约而同,或者是早就操练过了似的,分别嘱咐船家水手立刻将各船船身用铁锁串连成一气,打熄了灯火,合拱着钟俊所在的官船居中。

片刻之后,众丫鬟已经排成了一列队伍,一个儿轮一个儿来到矮几之前,由白安人发给一握棋子,吩咐说:“不过是些个蟊贼,万万不兴许放他们登上船来,要是惊吓了官人,我唯你们是问!”

丫鬟们衔命而去,白安人这也才好整以暇地甩开自己身上的连身长裙,露出了里头的黑罗衫裤,青布蒙头,不知从什么所在摸出一囊沉甸甸的铁丸,挂在腰间。钟俊看她神色是眉立目扬,英武神俊之态,一点儿也不像新嫁以来的模样,不由得期期艾艾地问:“你、你、你要上哪儿去?”

此时“镇江王”的盗船也已经一字排开,与官船居中的这几十艘货船隔着不到一箭之遥的江面,缓缓靠了过来。这是个阵头,此时的货船要是不至于惊惶四散,盗船便仗着船多,乘隙围拢,待把货船像驱鸭赶鹅似地局促到团团一隅之地,不消半晌工夫,便可以登舱掳掠了。

说到这儿,就得岔嘴说一说白安人的布阵之道了。这一番防贼御盗,当然不外是行前白侍卫的一套交代:平日习武不辍的这几十个丫鬟们,人人驻守一船,外服长裙、内着短靠,遇事先将船只锁了,免得临阵让人驱赶成聚食之蚁一般。

至于为什么锁上船,而不怕船盗用火攻呢?道理很简单,一旦要放火,必然是饱掠金珠财物之后;换言之,必然是贼伙登船行劫、事毕之后。倘或一对阵就放火,船船铁锁相连,当然难以收拾,那么放火的盗贼反而一无所得,白忙一场。这是为什么白安人仔细叮嘱“万万不兴许放他们登上船来”的道理,因为一旦让船盗登舟,那些熟练的强人还真会在得手之后放一把火,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这且回过头,说“镇江王”这一头。“镇江王”在这长江中下游一带讨生计,也不只三年五载了,仗着自己水性高人一等,聚成大伙,都说是当年横行大宋朝十数年的洞庭湖杨么托生的水中丈夫,数百载以下无与伦比者,可连这首领王凌也没见识过:居然有这么一支既不似官橹,又不似战舰的船队,能够摆出这么个阵式来,而且诸船一字横江之后,竟熄灯偃息,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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