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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道学无真黄金无假 兼及曾国藩李鸿章的师友扞格(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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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忍,孰不可忍?曾国藩召集群僚,准备拟一个折子弹劾李元度。李鸿章跟李元度既是同僚,也共过患难,于是率领了一群要为李元度说情的幕吏,到曾国藩面前力争。还撂下话来:“果必奏劾,门生不敢拟稿!”曾国藩道:“稿子我自己会写。”李鸿章接着说:“如果这样,门生也就告辞,不能伺候了!”曾国藩立刻道:“听君之便!”

李鸿章果然走了,曾国藩也果然没有留阻。之后,李去了江西,闲居一年,适逢官军克复安庆,曾国藩由祁门移军于此,李鸿章写了一封祝贺老师建功的信。曾国藩在回信中说:“若在江西无事,可即前来。”李鸿章立刻束装前往,这一回,曾国藩对李鸿章益发地敬重礼遇,一切军国要务,皆与筹商。意思似乎很明白:经过李元度事件之后,曾、李之间的歧异已经不是有无涵养气度的问题,而是人生整体价值感的扞格不入。那不是教训或浸润可以改变得了的,在曾国藩看来,李鸿章既属可以大用之才,就不必计较这样的差异了。

第二年,江苏商人士绅们雇船到安庆来请求援师,曾国藩二话不说,像是找着了个绝佳的机会似的,着即派遣李鸿章募淮军到上海参与保商卫埠的战役。李前脚才出门,曾便着手写了一篇密疏,盛赞李“才大心细,劲气内敛,可胜江苏巡抚之任”。

根据吴永《庚子西狩丛谈》所载,李鸿章晚年时曾有这样的觉悟:

我老师道德功业,固不待言,即文章学问亦自卓绝一世;然读书写字,至老不倦。我却愧一分传授不得,自悔盛年不学,全恃一股虚骄之气,任意胡弄,其实无有根底。

曾经在同治四年至十年(1865—1871)之间厕身曾国藩幕府,而于光绪二年、三年间(1876、1877)又居李鸿章幕府的吴汝纶,对于这两个中兴名臣有贴身的观察,他说:

吾壮时佐曾文正幕,四十以后佐李文忠幕,遭际亦幸矣!然佐曾公时,日有进益,而佐李公幕十余年,则故我依然。何者?

盖曾公每办一事,无适莫心、无入己见,但详告事由,命诸同仁各拟一稿以进,择其最善者用之,且遍告曰:“某君文佳。”倘皆不合,始出己文。如有胜己者,则曰:“吾初意云云,今某君文胜吾,吾用之矣。”即将己稿弃去。于是人争自琢磨。事理愈细,文思亦愈精。

李公则不然,每办一事,必出己意,曰:“吾欲云云。”合其意则用之,不合其意则摈之;无讨论、无切磋,于是人争揣摩其意,无越范围者,而文思乃日隘。二公之度量性情于此可见,而其能作人(按:“作人”者,作育人才之谓也)亦于是焉殊矣。

同治十一年(1872),曾国藩薨逝于两江总督官廨之中。李鸿章邮寄了来他亲笔撰写的挽联: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

别嫌李鸿章口气大,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

《清史稿·列传第一百九十八》李鸿章的传中有这么一段记载:

初,鸿章办海防,政府岁给四百万。其后不能照拨,而户部又奏立限制,不令购船械。鸿章虽屡言,而事权不属,盖终不能竟厥功焉。三年,晋、豫旱灾,鸿章力筹赈济。时直隶亦患水,永定河居五大河之一,累年漫决,害尤甚。鸿章修复金门傍及南、上、北三灰坝。卢沟桥以下二百余里,改河筑堤,缓其溜势。别浚大清河、滹沱河、北运河、减河,以资宣泄,自是水患稍纾。

据说治永定河期间,总督衙门赊欠了一批木料账款,经年未偿其值。店家不耐久候,又恐督署根本是“片儿汤”,于是决定摘发。原本已经具状而控之,给刑部暂时压下来了。一看,不过千把两银子。刑部里的司官赶忙通知直督府,看能否在一二日内凑出这笔钱来,中间传话的是薛福成。

·靴里样

薛福成,字叔耘,号庸盦(庵),是李幕中主掌洋务的长才。他接获消息之时,李鸿章正准备出门验看驰道,人已经坐在轿子上了,薛福成来不及说清楚,只匆匆道:“署中急需现银不敷用了。”李鸿章随口回问了一句:“差多少?”薛福成道了声:“不多——”才比了一根手指头,那轿夫班头误会了手势的意思,呼喝着就起轿了。薛福成没有身份再将轿子拦下来,一方面也怕耽误了总督行程,就抢上前跟了几步,隔着轿帘儿喊了句:“试想《临城谣》首句,大人!”

《临城谣》是近畿百姓哄传多年的一首短歌,随时而变异其词,大意皆不外揭露疾苦、诋諆时政。百姓不敢公然传唱,但是官司就算听见了,也毋宁愿意到歌谣里找些材料,以便修理政敌。《临城谣》的开头儿两句,总是:“银南宫,金枣强,不见妻儿呼爷娘。爷娘流落他乡去,男为奴丐女为娼。”歌儿里的意思是说:直隶境内,除了号称金银二邑的枣强县和南宫县之外,都是穷荒野僻之地,男妇不安于室,生计无着云云。这话虽然夸张了些,其实也看得出:越是近畿之地,贫富差距似乎越是明显,古今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李鸿章在轿帘儿后面听见这《临城谣》三字,登时就会了意。于是到现场一见有枣强县的方宗诚在,立即上前把住手儿,笑逐颜开。且看下面这一段生动的描述:

文忠(按:即李鸿章)一见即握手道故,同步驰道上。文忠好诙谐,忽谓方曰:“尔官枣强有年矣!攫得金钱几何?”方肃然对曰:“不敢欺!节衣缩食,已积俸千金;将寄归,尚未有托也。”文忠曰:“可将来,我为尔赍去——我日有急足往来乡里也。”方称谢,即摸索靴中,以银券进。文忠曰:“尔勿以赝鼎欺我,致我累也!”言罢大笑。道旁观者数万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铜者,方大令也。”

皆啧啧惊为异焉。久之,以“循良第一”荐。

这里头有很繁复的官场文化,不解释,难以知其趣。

首先,我们要了解:这是上官向下僚索贿,而且是当众索贿,有好几万双眼睛瞪着看——虽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总看得见方宗诚从靴子里拿出张纸片儿来的模样——这样不避耳目,当然不只是李中堂后台硬的缘故,还有这言谈自若的态度,能够用几个连珠也似的玩笑层层递出,看来诙谐轻松,若有意似无意,但是每一言片语,都酝酿着机锋无限。

尤其是李鸿章开口就诘之以“你捞了多少?”而方宗诚居然好整以暇地答以“千两”之数,看似彼此会心领情的默契就这样建立起来了。有趣的是底下李鸿章又看似开了个玩笑:“我有专程快递,替你寄送。”方宗诚也不马虎,当场献上银票——你敢要,我当然敢给——而且一看就知道:正吻合所需之数。最妙的是第三拍。李鸿章银票到手,还补了句:“你别拿假银票囫囵我,害我受累啊!”倘若是诚心代人寄递,问什么真假?一旦问真假,就必定不是代为寄递,而是存心干没了。然而不存心干没也不行——人家靴筒子里为什么刚刚好就是亏欠木料行货款之数呢?这不分明是有备而来的孝敬吗?后来端午桥(方)有两句带些打油气味的诗说得妙绝:“靴里自惭无别样,能开足下几分怀。”即用此事。

但是这老贪耄居然在安庆——也就是当年曾国藩克复而据以为基地的中兴名城——“置良田数百顷,起第宅于城中,又设巨肆于通衢以权子母。三十年前之寒素,一变而为富豪矣!迨方死,子孙犹坐享焉。”这故事,还真有个令人可以认真悲伤的结局。而京师里只能传出这样狗吠火车的谚语来覆按一切:“黄金无假,道学无真。”

故事之外的故事

前引文说到李中堂的珊瑚顶,以及端午桥那两句谐谑的诗,就不得不补一个注子。《清朝野史大观·清朝史料卷上·王公降袭次第》云:

清初宗臣贵胄,统称贝勒,至崇德元年(按:皇太极称帝,建元崇德),定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辅国二公,皆冠宝石顶,以补服翎眼为差次,统名曰:入八分王公。其不入八分公,及镇国、辅国将军,皆冠珊瑚顶。

端午桥的原诗是一首七律,骂李鸿章不带半个脏字儿,却切中肯綮,鞭辞入里,居然能从珊瑚顶说到寒食节,尽将一代名臣的款款私衷暴露无遗。先把原诗抄在这里:

珊瑚顶子八王台,三眼花翎问剪裁。

放踵何妨多割地,刮皮岂便不成灾。

热中肠腑消寒食,无底橐囊趁有财。

靴里自惭无别样,能开足下几分怀。

此诗头联二句,说的当然是李鸿章位极人臣,封赏冠有清,唯花翎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升沉之剧,也有点儿难看。颔联先用《孟子·尽心上》“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起句,似褒而实贬,仿佛是说:为了国家奔走四方,脚都磨伤了,那还不如多割让些江山,让自己的国家变小一点儿,奔走起来就不那么累了,此句所刺,当然是马关议约之事。至于万一不留神将“八王”看成了“王八”,我想端午桥也不至于反对。

至于“刮皮”,是有故事的,李鸿章跟下僚接谈,往往喜欢开寻衅玩笑,什么叫寻衅玩笑呢?就是言谈间故意露出些揭人疮疤的味道,使人于窘迫难言之际赔笑解惭。像是李岳瑞《悔逸斋笔乘·李文忠轶事》就记载着李氏接见广东新任藩台裴伯谦时,开口第一句话就说:“你要刮广东的地皮去了罢?”端午桥用“刮皮”作典,可知李鸿章如此谈锋,是惯例。颈联以“热中”“寒食”“无底”“有财”同句作对,十分巧妙,所揭露的,当然还是李相国对于名利之绝不松手,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开起他人的玩笑来,也总是黄金黄金,如假包换的一颗黄金赤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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