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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四个 从科场到官场的众生相(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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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师还当真将《兰陔余墨》捧在手掌心儿里,把那篇旧作反复读了几遍,笑了笑,道:“要换文,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此文若在场中,未必能够中考官之意的。因为阅卷有如走马观花,乃以气机流动者易于触目动心。你这篇文章自然是高手名作,然而不反复读个几遍,还真咀嚼不出个中精义来——试问:帘官阅卷,哪儿有那么些闲工夫呢?”

一听这话,吴兰陔大彻大悟,其内心的喜悦,实远过于中举,在次年春闱之前,就且选且编、夹批夹评地写了一本《读墨一隅》,成为上下百年间关于科考文章最具权威性的指导工具。

至于那位吴兰生,可是名落孙山之外了。他找来题名录仔细研读,发现吴兰陔竟然中了,这内心的失望、挫辱乃至于怨恨,充盈着三万六千毛孔,发了狂性,大步跨进祠堂,抖手把香点上,口喷白沫、念念有词地说:“奈何父祖如此,居然诓骗子孙?”说着时,想起八月半出闱以来的这些日子里,自己整顿衣冠、备办筵席,到处去张扬,反思之下,不过是一番丑态,可该有多么地不堪呢?

当下忽然忍禁不住,吴兰生转而高声喝骂道:“你们这俩老东西,既然这样戏辱我,说什么我若不去应考,场中便少了一个孝廉的鬼话!日后休怪我绝了你们的血食奉祀!”骂罢,抹着眼泪鼻涕回家去了。

当天夜里这父祖二鬼还是来到吴兰生的梦里,脸上尽一片疼惜怜悯之色,可这父亲还是忍不住训斥了两句:“这也是你的无知呀——不肖的!此中自有天命,你若不进场抄截吴兰陔的文章,他看了题,一定会默诵旧作,抄录完卷,那便又考不上了——场中,不就少了他这个孝廉吗?”

“他吴兰陔中与不中,与我何干?”吴兰生犹自不服,梦中嘤嘤啜泣,频频拭泪。

父亲叹了口气,接着说:“闱中饭食,出自帑项,也就是天子之所赐,谓之‘天禄’,生来注定要吃几顿,是有定数的,哪儿能随己意妄自更改的呢?”

沉默许久的爷爷也在这时慢条斯理地说:“你命中还得考一次,不完事,总不得安静的。”

吴兰生听进这话,悟了——命中还得考一次,没说这一次就准会中不是?三年之后重赴首邑、入贡院,少不得见到许多熟面孔。许多好事而刻薄的都还特别有记性儿,一见他又来了,纷纷上前道:“兰生兄!前此得了极妙的文章,尚且不能入彀,今回来干什么了?”

吴兰生果然悟得透彻,他答得多么豁达:“公等皆是夺魁抡元之手,请自便、请自便!我算什么?我不过是来领吃几顿该我的‘天禄’罢了。”

吴兰陔与吴兰生毕竟对科考这件事有了一致的体悟——在吴兰陔编的那本《读墨一隅》里,有署名“天禄遗老”所作的长序,“天禄遗老”是谁?就是吴兰陔自己。一场乡试下来,他和吴兰生都知道了一个精深微妙而为天下人共谋掩藏了上千年的秘密,那就是:科考考的是运气、是命理,不是文章好坏、才性高低,更无关乎人品清浊、德操优劣。天禄在数,吃一顿儿少一顿儿,如此而已。

·衙里多一个

江西南昌府华家是大户,养了个少爷取名三祝,小字多官,由于是老生子,父母溺爱得紧,凡事听其所为,以致举止全无管束,书读不就,生意学不来,终日通衢大街上晃悠,见有鸣锣开道的热闹,知道是做官儿的经过了,便凑附上前,跟随着入衙入署,观看这些大老爷们升堂理事。

南昌是江右首邑,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知府衙门,乃至于县太爷的衙门,都在几条相交相衔、纵横如阡陌的道路上,此衙无事,彼衙有事,往来总显得十分忙碌。这华家的多官儿是不是名字取坏了?没有人敢说,可他生小至长无所事事,就是爱看官、想做官,扒扯在人群肘腿之间看见了当官的打人、骂人、教训人、诟辱人,而小老百姓里却没有一个敢抗声违意的,这等派头儿,是多么的威风?多么的神气?

心头艳羡,不如日常演练——华多官儿既然名叫多官,又是个少爷,在孩提时代,阖家上下,自然没有谁敢拂逆他的脾气,总陪着他玩儿这当官的把戏,奶妈子、小丫鬟、司阍的、掌厨的,乃至于账房先生甚或是西席塾师,都不得不捱他的鞫审、受他的提讯、听他的发落,甚至吃他的板子。这一套官仪官事,搬串起来的确有模有样,坐在堂上的小太爷毕竟是个孩子,人陪着乐一会儿,也无伤大雅。

然而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华多官当假官当得乐之不疲。因为园子门儿一关,内厅桌案一摆设,两旁衙役、身后师爷、阶前囚犯、屋里狱卒,家中现成的下人都能捣饰装扮,而总是扮官儿的华多官实实不知其官为假,也就无所谓入戏太深,不可自拔了;因为不自知身在戏中,也就无所谓串演什么了。

有时正升着堂、理着案,猛可遇上家里出了点儿什么事,其余人等不得不恢复原形本相,自去打理生计了;独独他还回不过神来,往往不是嚎啕啼泣,便是怔忡恍惚,原来已经是个除了官威连个屁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德行,一旦失魂落魄,就益发愚騃痴傻起来。亲友之间自然少不了暗中议论,是以背着他那一双年迈的父母,都叫他“华疯子”。

由于往来的不是家人,就是家奴,一般心存厚道,不忍以疯人视之、谑之的,很难跟他说实话;即便说了,他也不肯信,仍是浑浑噩噩、饱食终日,“好官我自为之”。至于有心欺他、诓他,着意让他沉迷于官威官样之中,不可自拔,好在背地里讪笑的,也所在多有——这一类的人,可就防不胜防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嘱咐了他两句,说:“在家里当官不是个派头儿,得上京里当官才算真本事呢!”

华多官自然听说过京中有六部九卿之名,况且年岁渐长,老在自家内宅里升堂问案也的确不能解瘾,于是到处打听:“京官如何得之?”

“那有什么难处?”又有人说了:“你上京去,见着了皇帝。求他老人家赏个一官半职的,不就成了?”

“怎么见得着皇帝呢?”华多官可是认了真。

“你没听说过‘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么?”成心开他玩笑的人却是这么说的:“既然要做官,自然得放水而流,你坐船去,溯流而上,到那九天之巅、极高极远之地,就见着皇帝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忽而有那么一天,华多官瞅着个机会,顺手拿了他老父搁在案上的几两银子,掉头出门,径往江边码头而去。他还真坐上了一条溯江而上的船,一路折腾到了浦口。这江宁,可是六朝金粉之地——想秦淮河畔,多少红粉佳人、何等烟花风月?可华多官这时已经囊空如洗,周身上下没有半文钱,正好遇见有官船要往湖北去的,正在招募纤工。

所谓纤工,又叫纤夫、纤手,就是在长江大河的所在,水利不修,天时不谐,未必利于载重溯流,往往在滩浅泥淤之处,需要助船上行的苦力,是以就有这种出卖原始劳动力的行当。华多官此时面目污涂,衣衫褴褛,加之以旬日来的风霜摧迫,已经略略有些瘦削了。所幸他自幼生长于富室,一身筋骨补沃得还算结棍,看上去体态仍不减魁梧,说要卖力气,似乎还生受得起。只可怜他一旦前去应募,便打听“船是不是能上京?”

听说往上行的江船来打听“上京”,便知问话的这个不是疯,便是傻,官船上的水手有意调侃调侃他,便问:“看你一个叫花子,上京做啥呀?”

“本官上京自有公干,”华多官掸了掸衣上征尘,睥睨言道:“我是要见皇上去的!”

“要见皇上?那么岂可怠慢、岂可怠慢?”水手道:“你瞧,船首灯笼船尾旗,明摆着的,这是一艘官船,自然要拉你去见皇上的,可保你见了皇上,你给什么好处?”

华多官不识江湖险恶,哪里知道该给什么好处?正发着愣,那水手自先笑了起来:“这么着,驾长每日里发给你二十文小钱,你统统把来给了我,我就让你上船。”

船上的人——不论是乘客、驾长、水手乃至于其他的纤夫——渐渐地,都看出来他有这么个疯劲儿,也都少不得拿他当耍子。兴致来了,有时陪他审案,有时与他论政;兴致不佳,往往恶声恶气羞辱他癫狂痴傻。一艘偌大的官船上二三十口人,看来看去,就只有一个老头儿另眼待之。这老头儿也不同他作耍,也不随人笑骂,总是静静地打量着华多官,打量一阵,便眸中带泪,缩身遁回内舱里去了。

再有些时,老头儿察觉华多官食不得一饱,寝不得一暖,也没有随身行李干粮,便时不时地周济他些衣食。总之,不只是和颜悦色,还流露着无限怜恤的情意。

这一天,船行才入湖北省境,便遇上狂风骤雨。驾长是老樯橹了,一见这光景便知不利于行,得就近找个能避风雨的港汊掩匿休憩。于是又顺流飘**,下行了十好几里路,来到一座小庙,庙前横匾,上写五个大字:“镇江菩萨庙”。纤夫们哄然一声对着船上这班水手笑道:“来到你们这帮捣子的地头儿上啦!”驾长也随即下令:“就在此庙栖避两日罢!”

“镇江菩萨庙”里根本没有菩萨像,号称菩萨,实则供奉着的是老鼠。江船之中奉鼠为神,不呼鼠而呼“菩萨”——再向南去,到四川就不称“菩萨”而称“教主”,再南行到贵州,连“教主”都称不起了,但是船夫们也不敢造次,仍呼鼠为“管事”,总之是“高称”。这“镇江菩萨庙”庙里有香案,有神龛,庙后还有一小间、一小间足可容人的泥墙土室,据说也是为一窝一窝的老鼠打造的,倒是人睡进去,恰好一人一方卧铺。

这官船主要的乘客,看来就是那内舱里的一家人,可是一连几天下来,仅老头儿一人探头探脑地出入往来,其余内眷究竟有几个,都让水手们捉摸不清。可人家是官雇接送,非比寻常,谁也不敢多问,倒是这会儿要在风雨之中登岸了,总得伺候着进庙里去歇息歇息罢?驾长虾腰杵在内舱门外请示,但听得还是老头儿说话:“内眷微恙,主人家都不上岸了,这两日舟中坐卧起居,一应庶务,还是由老夫独自往来料理罢。”说着时,钻身出来,指着华多官道:“这小伙儿看着挺老实,能否借个驾,帮衬老夫一二日?”

看光景是漫天风雨,船只行不得也,根本不会有什么纤差,驾长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便指使华多官留下来,听任这老头儿差遣,自己则带着众水手舍舟登岸,到庙里躲避风雨去了。

且说这老头儿瞅着舱中四下静悄,而船篷之外风狂雨暴,看似无人接近,遂欺身近前至咫尺之地,仔细打量着华多官,一个禁忍不住的模样,还伸手上前向他脸上摸了一把,不多会儿又是眶中泛泪,猛地摇摇头,啜泣起来。他这厢哭,内舱里头也传来嘤嘤之啼。华多官哪里见识过这个?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愣生生听那老头儿一边哭,一边说:

话说到这里,内舱里原本就止不住啼哭的年轻妇人又放声嚎啕起来。

“倒把我这薄命的女婿猛地惊吓过去,从此再也没有气息了。”老头儿再也说不下去,也跟着哭。

华多官听着觉得可怜,趁那老头儿没留神,伸指稍一撩掀那内舱的门帘儿,可不?里头朝外迎着的是两只动也不动的脚巴丫子,跪在被窝旁边掩面痛哭的年轻女子,不消说就是老头儿的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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