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原错 张玉姑冤错之狱始末(第4页)
杨七在场,当然也听到这消息,向陈义沛道过恭喜,便要告辞。陈义沛奉命署理首县公务,这是前途一片大好的兆头,不过他表现得十分平静,送走了来使,拉着杨七的袖子到一旁低声道:“你且在这儿待一宿,我们谈谈,明日再回太原不迟。”
“谢大人!小人算准了脚程,午后启程,回家天还不黑。可没算准这上差的事,如今署理之命既然到了,小的还更该早一步回去预为布置的才是——循例,明日十七,是太原禁屠之日,还真是个好日子,太爷若是要小人回衙当差,这事非得先办下不可。”说着,凑近前,在陈义沛耳根上嘟囔了好一阵儿。
陈义沛一面听,一面颔首微笑,听罢了也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招过曹师爷来,道:“你那同几喝酒的朋友,可还访得着踪迹?”
曹师爷眼一亮,揖手答道:“访得着的。”
“访得着是好,可千万别去访!”陈义沛面含微笑,像是怀着满腹机宜地道:“那么就劳烦杨七爷先回太原布置布置罢——而今我奉命署理太原县,若说有什么巴望,就是同杨七爷办它几件像样的案子!”
杨七还要布置些什么呢?
原来这一年过去,他也没闲着,从另一头找着了蛛丝马迹。当初那老刽存心同他为难,曾经说过两句话:“你耳目独到,想得起咱们杀头的,怎么想不起市上还有宰牛杀猪的呢?”事后一想,其实未尝不是个理儿。于是遍按太原县城的屠户一一访过,独有一人,名唤沈二凿的不见踪迹。杨七亲至肆中探访,发现沈二凿的肉铺在驴鼻坊西北角,距莫店不过百十步远近。
什么样的一个人、会因为什么样的一件事,忽然失了踪迹,而他的妻子非但不介意,还要替他遮掩呢?杨七又侦伺、打听了好一阵,发现这丁四也是有家有室的,不过居处在十分偏僻的乡里,几乎不进县城来。丁四也就每个月趁着初三、十七禁屠的两日回家探视探视妻子。妙的是:一到这两日上,沈二凿就露面了。可这沈二凿、他老婆和丁四三人之间并无恶风波,至于家务事底细如何?别说杨七管不着,连县太爷都管不着,形迹尽管可疑,也莫可奈何得很。
另外还有一端:张龙田原先是个极悭吝的市侩,可近一年来成了城中吉祥寺的大施主,为寺僧起造经楼浮屠,捐输了不少香油。而吉祥寺,正是当初招募至张家为玉姑唪经的那一座丛林。
这天傍晚,杨七一进城,先上张龙田家去相邀:次日黄昏署理知县陈大人到县莅任,依陈大人行事惯例,会先出访,见见地方士绅,查探民情厚薄;为免于正式就任之前招摇过市、惊动邻里,便微服在外约聚,地点是城南驴鼻坊莫店。沈二凿的婆娘那儿,也有人前去知会:次日傍晚送一头屠洗洁净的全猪到莫店去。可由于是日全城禁屠,循例须先一日宰杀,清洗之后以谷皮果叶助火蒸熏防腐,次日以蓝布覆盖,送抵买家,这就不算违制。到了十七日晌午,吉祥寺也接了一宗法事:城南驴鼻坊莫店酒肆有个姑娘暴毙于家,要召一班僧众前去唪经,算时辰,起诵应在酉正时分。
第二天黄昏之后,事儿就忙了。张龙田来驴鼻坊见官,已觉不寻常,又是冤家莫甸的酒肆,更觉悚然——可新任知县指名在此约会,岂可违拗?但见杨七在门首相迎,一迎进去,上手坐着个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不消说,就是外号人称“黄天霸”的陈义沛了。才坐下来寒暄了几句,忽听得坊市口儿传来铙儿钹儿钵儿磬儿的敲击作响,居然是一班为死者唪经的僧众到了,张龙田神色大变,但听上手那武生知县道:“不慌不慌!唪经归唪经,未必就真是死了人的!”不说这个还好,说了更吓得张龙田双膝一软,愣生生跪伏在地,一个字的话也说不上来。这厢门外又来报:“屠户送猪来了。”
陈义沛叫进,一见果然是个粗黑壮硕、满面于思的壮汉,肩背上压着张案板,上覆青布,中间还传出阵阵焦烧谷皮药草的香味儿,不消说,是沈二凿扛着那猪来了。
沈二凿也一凛,好在他在案板底下歪低着个脑袋,也不知道问话的是谁,也没有多思忖话里的意思,还道是街坊相熟,知道他日常出入的习性,便随口答了声:“是、是,是昨儿就宰下的。”
陈义沛随即教差役们接过案板往里屋送,送进去,沈二凿正等着发落银两,忽然在唪经声和铙钹钵磬声之间听见了极其尖锐凄厉的一声呐喊,声音是从屋外传来的,一班唪经的僧人登时大乱,慌慌张张向屋里奔逃,法器丢散了一地,众人再一看,门外站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只长发覆面,不知面目。和尚全给吓得挤进店里来,可里间屋又出了事:几个扛猪进屋的差役原案又扛了出来,跟这沈二凿说了句:“猪不对啊!”沈二凿一愣,一面挤蹭上前,一掀青布,一面道:“不过就是口猪么,有啥不对的——”话还没说完,手起布落,底下哪里是什么猪呢?原来是一具和尚的刍像,身上还穿着那一身莫叟的灰布衣裈。沈二凿的一双腿也跟着软了,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大叫:“天道好还、天道好还!”
杨七在此时亢声喝道:“太原县署理知县陈大人在此理案哪!”
陈义沛手掌心儿里攥着块小小的惊堂木,此际狠狠朝桌上一拍,先冲那一班和尚道:“门口这张家二小姐可是你们唪来的不?”
和尚们哭的哭、叫的叫、发抖的发抖、撒尿的撒尿——一时都招了:去年张家请去唪经时已经看出棺中之人并非女流,但是张龙田布施富厚,众僧亦“不忍多事”,所以既然说是尸变,竟也就顺水推舟,马虎放过;即令后来出了井僧命案,反正不是吉祥寺出家在籍的和尚,谁也不便重提往事了。
沈二凿杀人的缘故也很单纯: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云水僧是他在老婆的**给捉住的——那天他出门杀猪,忘了带秤,回家才发觉这僧人正准备同他老婆办好事呢,遂手起一刀,结果了奸夫的性命。陈义沛问道:“捉奸成双,你却怎么只杀了一个呢?”
“彼时小人的老婆说她当路溲尿,不料教这路过的和尚窥伺了,和尚才起意强奸,我老婆本非情愿。”说到这儿,沈二凿忽然狞眉怒目、喃喃自语道:“不如照大人所说的呢——当日若杀了这婆娘,如今也不至于又便宜了丁四哪!”
“不不不!”陈义沛道:“你这话大人我全当没听见——当日扑杀一**僧,为的是保全家眷,你做得不差!做得不差!”
接着,陈义沛又使劲儿对空击了三掌,伏身对张龙田道:“你且抬头看一看我身边这是什么人?”
张龙田一抬头,老泪充盈,以致模糊迷蒙的眼波之中,竟然**漾着自己的女儿和女婿的身影。他俩的确就站在县太爷身后——方才就是他们在里间屋将换穿了衣裤的和尚刍像给摆上案板的。
还有,虽说在别的故事里,像“金寡妇”和沈二凿家里的这俩“**妇”,都讨不了好下场,但是在咱们这儿,她们都不会捱打捱杀,她们是真寂寞,当然要得到真体贴才对。
故事之外的故事
这个《太原错》的故事落幕之际,有一个环节不错,但是与原先主要的案情无关,后事鲜有人提及,唯独在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题记》中顺笔带过。这部内容芜杂的《题记》内容应该是还珠楼主在搜集小说材料的时候,为了随时提醒自己应该如何消化材料而做的笔记,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齐鲁双英”前情应以莫甸父女事为本,盖莫春娘遇剑仙事甚奇,不知应先述列否?或应置太原一案不问,径由峨眉山入手,方称简练。
《蜀山剑侠传》最前面的一部分是以侠女李英琼得“紫郢剑”为中心。单从《题记》这一则看来,令还珠楼主踌躇的是,要不要将李英琼的老父李宁的故事写进小说里去,也就是说,要不要将“太原错”一案放在篇首、作为楔子?如果这样做了,无疑能够使人物的背景更因写实性因素的介入而立体起来,但是这样也会让剑仙们出神入化的热闹大打折扣,读者甚至会因为文类的混淆而失去好奇、理解的耐性。更重要的是,作为李英琼的“原型人物”,莫春娘事实上已经是二十岁上下、略识风情的大姑娘家了,与《蜀山剑侠传》一开篇所声称的显然非常不称:
那少女才十二三岁,出落得十分美丽,依在老爹身旁,问长问短,显露出一片天真与孺慕。
妙的是,如果这少女当真只有十二三岁,为什么接下来才不过几百字,这父女遇见的第一个人物周淳却会在“打量着那少女”半晌之后冒出这样的话:
听得江湖上说起侠女李英琼之名,再想不到是自己人。
这个以莫春娘为模型的李英琼究竟是个小孩子?还是位誉满江湖的侠客?在后世的读者看来,应该不难理解:是还珠楼主初开笔,一时失神,在意识的深处还不曾调整好李英琼这个角色“真正的年纪”。
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年纪、有了什么样的心理准备,才好遇见剑仙呢?这恐怕是个小说史上极其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