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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四个 从科场到官场的众生相(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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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未决之际,片刻如经时,等盗船逐渐逼近,双方船头之间不过是丈许宽而已了,王凌左顾右盼,看这排面拉得太宽,怕号令不及,万一有个平素往来疏远的水浒弟兄一时认不清号令,或者是着慌放了火,船锁连绵,把这笔大好的买卖付之一炬,岂不可惜可憾?于是匆促之间,急饬所属:赶紧灭了火把,持挠钩利刃登船,一探究竟。

接下来的事,就更出人意料之外了。王凌一声号令才传下,有那早就盯梢许久、知道船上有众多女眷的水贼,根本不屑得取兵刀,赤手空拳便抢着往这边船头蹦跳,可说也奇怪,不过几尺宽的水面,却没有一个跳得过的,头一拨儿或是发狂呐喊,或是嘻笑喧腾的水贼便像饺子落进汤锅里的一般,全下了水;更令王凌不解的是:这些平日水性精熟的饺子们一下水就仿佛沉了底,一个都浮不上来了。

饶是王凌耳聪目明,看见这些个喽啰们纵身半空之中的瞬间,似有尴尬物事,像暗器一般,来得迅猛凶险,于是抢忙呼喊:“退退退!”说时已迟,那时已至,喊退却还来不及退的节骨眼儿上,又给暗器打落了十几个。

“镇江王”一落水,众船盗再也无心恋战,纷纷呼喊:“大王下水啦!大王下水啦!”语毕,投江而遁,连船都不要了。

局势逆转,也就是顷刻间事,白安人当即作了处置:让众船一齐举火,照耀江面,如同白昼,看看有没有幸免于灭顶的盗匪,搭救上船,用麻绳索子缚了,准备第二天派人解回维扬去。

钟俊开了眼界,恭谨之色溢于言表:“夫人究竟有何神术?治大盗竟如同约束小儿的一般,果然是将门的豪杰,看来是所向无敌、所向无敌。佩服!佩服!”

“说无敌就忒夸了,实则也没什么。”白安人云淡风轻地说:“父亲喜欢骑射,家中庭院,总是整治的比较宽敞。”

“我小时候窗外有长墙一堵,墙里的小径又直又长,父亲将就地势,以之作为箭道。我没旁的可玩儿,便拾些石子儿扔那箭道上的靶子。父亲看我扔靶子扔得有兴致,定了赏格,我练得就更起劲儿了。非但自己乐之不疲,还伙着身边的丫鬟们一块儿练,不过两三年之间,人人都能够百发百中了。”

“这还不算,父亲又用人形作靶,周身画上穴道,倒也不算难,久而久之,熟能生巧,便不失手了;最后再用牛革制靶,练铁丸投射之技,四五年下来,所击无不洞穿。”

“倒是父亲还常开玩笑说:‘这娃儿可已经称得上是天下无敌女将军了!’不过,练得一班老小丫鬟们能认穴、打穴罢了,所击之穴不失分寸,的确可以伤人,可称不上什么无敌就是。”

“只不过棋子是个小玩意儿,能伤人也的确是神奇。”

“方法用熟,粒米可以杀人,何况是棋子呢?”

“还有一桩不明白,”钟俊道:“这些个丫鬟们领了棋子,各回己船,怎么不见她们出来应战,却已经克敌致果了呢?”

“这倒是预先就想妥了的。”白安人笑道:“我料江中必有贼盗,才让丫鬟们早早穿了黑布短靠,猱踞于桅杆之上,由上往下俯视,非但目力明,且用力远,衣色恰在夜色与杆色之间,阒暗朦胧,贼盗亦无从察觉。”

“贼首一见喽啰们不能取功,就想要一举擒杀吾等主帅,主帅究竟置身何处呢?在他们看来,必然是中央这一艘大官船。即便他猜中了,也必然以为我们也躲藏在桅杆之上,顾了高处不能顾低处,就不免下盘露空,予我以可乘之机了。”

钟俊听白安人侃侃道来,略无半点骄矜之色,自然是益发钦敬的了。闲话不多提,且说钟俊赴任之后,倏忽六载,任满之后,调首邑,先署理布政使司,算是权掌河南一省政务,地位仅在巡抚之下。

在之前这担任南都之宰的六年里,他最主要的功绩也是军功,不过这些个军功倒不是白安人给立下的,主要的是——前书说过——南阳府也兼领着襄阳地区的防务,在这段期间,地方上不是没有水旱绿林之辈想要乘势闹祟,却总是能弭平于未发之际。

起初钟俊也同一般的官吏们一样,还道是官运亨通,诸事大吉,不料自己这么个不忮不求的为官之道,还真获得了老天爷的怜宠、庇佑。久而久之,同湖广总督和河南巡抚这一班封疆大吏接触得多了,才间接得知:能够弭平地方上的匪类,清剿盗薮,并不是倚仗自己洪福齐天,而是介乎河南、湖北两省之间,有一支隶属于湖广总督辖下的游击部队,数年来侦伺、潜伏,时时掌握盗贼行踪动向,往往制敌以机先,防患于未然;而那部队长衔加参将,姓许,单名一个杰字,正因为直属湖广制台调度、节制,所以钟俊几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倒是有一回豫、鄂督抚会食,钟俊才得以同许杰见了面,钟俊见这许杰身形魁梧,膀阔腰圆,星目隆准,大耳虯髯,的是一流的英雄人物,自然欣羡欢喜,一攀谈,发现此人慷慨豪迈,果真不负他堂堂仪表,心下更是崇敬有加,刻意要深相结纳。

知府卸任前夕,是大暑天气,京师里传言遁出,都说钟俊署理河南布政使的时日不会太长,说不定一到任就真除了,毕竟是娶了个好媳妇儿,朝中有梁木撑持,际遇自是不同。谣诼纷纭,夤缘交际、趋走攀附的更不在少数,由于天气实在炎热,送往迎来本已不胜其扰,而钟俊又十分不耐应酬闲话,正准备闭门谢客,门上投了拜帖来,打开一看,是参将许杰。

许杰来谒,应该不是虚与委蛇、拍马捧场来的,他开门见山递上来一卷舆图,钟俊展卷一看,大为讶然:原来这是一轴手绘的运河舆图,自凡是京师以南、经通州而扬州,子午一线,所经之地水浒形势、盗匪盘踞情况,无不随图附注,巨细靡遗。

许杰的话说得也简明扼要:“某与大府相见恨晚,然而看大府神色不凡,逸出群僚之上,是孜孜矻矻、戮力于民事之慈悲长者,乃肯以此卷相赠。”

对于即将履新的钟俊而言,这一份舆图大礼不只是捕盗用兵的谍报,也是抚庶辑民的指引,一番愉悦之情,自清凉无汗,回头见许杰头顶上还戴着顶笠子状的官帽,端的是汗出如浆。钟俊随即吩咐小厮:给许参将打来热手巾把儿,顺便捧了帽子去,好凉快凉快。孰料许杰连忙摇手,道:“不必!不必!”

钟俊怪道:“这么热的天,咱们又是便中清谈,怎地还戴着帽子呢?”

许杰想了想,道:“实实不敢相瞒于大府——我原先是长江里的巨盗,以‘镇江王凌’闻名,因为擅劫官船,不慎失手,非但葬送了百数十名兄弟,瓦解几十处水浒,自己也受了伤,额头顶门之间捱了一粒铁丸,削去头骨一块,幸亏后首以‘儿脑丹’治愈,可却不能经风,是以无论多么炎热的天气,都不敢除帽。”

钟俊听到这儿,略有所觉,遂接着问道:“老兄勇冠三军,在襄阳一镇立下战功无数,弭平盗匪数以万计,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

许杰叹了口气,苦笑道:“说起来,这伤了我的女子,还真是我的恩人呢!她那一铁丸打在我顶门上,我才看清楚:居然伤了我的是个姑娘家——大府试想:一个女流之辈随手便能够把我‘镇江王’打翻在水里,几至于溺毙,我,还能闯**出个什么天地来呢?可是空有一身筋骨膂力,别的事也贪图不得,不如投军,立几级‘首功’,倒还顺理成章。能够忝然混到今日,当得一员参将,岂不都是恩人那一铁丸所玉成的呢?”

“那么之后老兄见过你那恩人没有?”

“落水之际,匆匆一瞥,之后再也不曾见过。”

“想不想见见你那恩人呢?”钟俊笑着问道。

“天涯海角,如何见得?”许杰摇了摇头。

“眼前有一个——”钟俊跟那送手巾把儿的小厮吩咐了一声:“来呀!有请白安人。”

故事之外的故事

白安人的故事大略如此,但是盗薮图的情节还留下个尾巴。

改名许杰的镇江王凌最后的一场征战是跟着丁宝桢打山东阳谷。丁宝桢刚到山东按察使任上,就四处打听能治盗匪的能人。他听说过湖广节帅麾下有个参将,叫许杰的,是老江湖出身,曾经凭着一卷盗薮图,剿抚兼拖,平定了两湖以至于中州一代无数在地的浒匪,于是千方百计要向湖广总督衙门借将。可是一个远在天边的臬台下官,如何能动摇督军倚为股肱的将才?湖广方面轻描淡写地则以“盗警连绵,扰动不已”搪塞,看态势是根本不肯放人。

当是时,阎敬铭立下了非常严格的军令状:“使一匪潜渡者,杀无赦!”但是对许杰而言,要扬名立功,这是绝佳的机会。于是阳谷一役,不徒力战而已。为了能够进一步掌握山川形势,他还故技重施,也就是为了能够有更准确的用兵方略,在会战之前,他花了七天七夜的工夫,亲自踏查叛匪宋景诗在东昌乃至于聊城的老巢。他对剿治土匪有两个立论,第一是:“狡兔必有三窟,不可以一砦之焚、一穴之倾为功也。”这就是说:不能够把捣毁一个盗匪的巢穴当作是彻底的胜利。

许杰的第二个剿匪论毋宁更重要:“善剿者灭匪于途,善抚者收民于乡,动杀静养,洵为一事。”意思就是说:要真正消灭土匪,是要在动态过程中“逐杀”——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连同盗匪的行动线、行动纲,一并摧毁。倘若认定其不是匪类,只是流民,就要提供休养生息的机会。

许杰战死在阳谷——这是当年武松打杀了老虎之后被聘任为都头的地方——丁宝桢曾经这样感叹:“予从大盗学,而知圣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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