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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四个 从科场到官场的众生相(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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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两位老人家辞世之后,在生意上,吴兰生少了前人指引,自己儒而兼贾,毕竟两头吃力,然而举业艰难,还是不如赚钱来得实在,是以在时文制艺的钻研上,便渐渐生疏了。这一年逢着酉年,是大比之年,吴兰生眼看天气渐渐地暖了,却始终无暇念书,内心先是焦急,后是无奈,末了一叹气、一跺脚,又打定了一个作罢之念。

不料就在决意不进场的这一天,吴兰生梦见爷爷和爹爹一道儿回家来了,一进门,那爷爷便疾言厉色地斥道:“你若不去应考,场中便少了一个孝廉,这是违逆天理,违逆天理,家门凶险,必有大祸临头的!”

吴兰生苦着一张脸,申辩道:“功名谁不想要呢?无奈我笔底的斤两,我自己比谁都清楚,胸中无文,进了场,连题都看不明白,如何考得?”

“胸中无文?”吴兰生的父亲说:“这个容易!今科的题目是‘乡人皆好之’,咱们有个本家,与你同辈儿,可年岁大得多,他叫吴兰陔——人家,可是时文名手,早就写过‘乡人皆好之’这一题,他就是时运不济,屡考不中;万一灰心散志,一朝不进场,再要拾起笔墨书本儿,可就难于登天,说不得终身也就不进场了。”

“虽说吴兰陔先生久困场屋,和你一样,功名也还未曾到手,不过,他今科一定会下场的,随身的巾箱之中,也必定放着他那本儿文集,集中当然少不了此文。你入了试场之后,开考之前,访着吴兰陔先生,借请教之名,向他求问此文,他一定会给你的,一旦给了你,你抄录一过,不就有了文了吗?”

说起吴兰陔,在浙江一省,甚至邻近合为江南一闱的安徽、江苏两省里,都是了不得的知名人物。此人也是夙慧,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右手画圆、左手画方;六岁进学,九岁通经,到了十二岁上就已经在大令和府台面前作过文章,可也是个蹭蹬场屋的命,有两句自嘲诗:“圣朝难遇当知命,幽居易老懒伤春”,这两句诗里的“知命”不只是说自己考运不济、舛误由天,不再力求强仕,也一语双关暗藏了“五十而知天命”之意,换言之:写这两句诗的时候,吴兰陔已经年过五十。

算一算:恩科不计,三年一比,他至少已经考过十三回乡试了。屡试不中,给人作西席,教养子弟、求取功名却卓然有成,三十年夏楚在手,案前窗下出了二十多个举子、十多个进士,还有六七位翰林公,这在今天,可以成为一个举国争相供养的补习班名师。

吴兰生的父、祖成了鬼,通阴阳两界消息,知道吴兰陔手上写过“乡人皆好之”的题目,这么一指点,吴兰生心头大乐,夜半乐醒,微觉是梦,第二天赶早上祠堂给父亲和祖父上了香、磕了头,这就当真做了入场的准备。平日里往来熟识的商家看他讲起生意来往往心不在焉,似有旁骛,问他,他也不隐讳,直说:“内心还是时时记挂着秋闱一搏呢!”

“应该有把握罢?”问的人显然是不放心。

吴兰生是这么说的:“我不进场,场中就少一个孝廉啦!”

且岔出去闲说两句“场”——也就是考棚、号舍。到了秋闱大开,循例分三场,八月初九这一天考第一场,十二这一天考第二场,十五这一天考第三场。

乡试考场分部隔绝,上下职责分明,关防严密。考生经点名入场之后,按号就位,携带文具、食物、炊具、衣被,向有定制。入场时的搜检也极其周密,进场之后封门巡逻,考期九天,食宿皆在号舍之中。号舍上有瓦顶,每间隔以砖墙,南面无门,以利监临派随员、士卒查察巡视。考生进了“号子”以后,用油布作帘,勉可遮蔽风雨。

以今日之尺量之,号舍高八尺、宽四尺、深四尺半,所谓“立不能直腰,卧不能伸足”,左右手是东西向的两堵墙,在离地面三尺和一尺半之处,砌有上下两层砖边,可供搭放两块木板,白天里伏上层、坐下层,这就是桌椅了,到了夜里,把两层板子抽下来地上铺了,就算睡榻。

号舍一向是供给饭食的,这是官家赏赐,士子不用花钱,所谓“天禄”,可是饭食过于粗劣,能勉强度日的士子们往往不领,就号舍里各自生火炊煮三餐。试想:时值八月半,北方各省还倒罢了,长江以南正是酷暑天气,烈日熏蒸、炉火灼炙,遇雨则巷弄泥泞不堪,加之以巷底有厕所,更是惹得蚊蝇遍室,恶臭冲天,人说:“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杀人”,的是不假。

相传光绪初年合肥老贡生蔡卿五,活到八十四,死在贡院考场之上,就在万把个士子还正振笔直书之际,老贡生的尸体给用绳索吊出闱场“明远楼”的高墙之外,其状甚惨,令人不忍卒睹。

据说他老人家临死前喊了声:“其臭——可知也!”都说老人家死不登科不足为奇,就是那句遗言,指的是自己的文章还是考棚的环境,外人还真不得而知呢。乃有挽联云:“可怜明远楼头月,曾照先生廿四回。”

话休烦絮。说到吴兰生下场,就在点名搜检过后,诸生在号舍里安顿,有那么一两个松缓的时辰,安顿好的人还可以自由行动,打打招呼、串串门子,吴兰生就是趁着个空儿去找吴兰陔的。找大名士一点儿都不难,只消随便攀问一声,说:“兰陔先生今回入场了没有?”被问的人就算答不出,旁边儿耳闻滴漏者自然会代答:“可不就在某字号某棚里么?”

访着了,吴兰生虾腰一长揖,身形矮了大半截儿,早就准备好的一大串儿恭维久仰之词顺口溜了,接着说了几句闲话,才若有意、似无意地提起:“久闻先生有‘乡人皆好之’一节题文,士林传诵多时,蔚为传世之作。可有乎?”

吴兰陔经这开门见山的一吹捧,鼻子也肿了,胡子也翘了,肩一抬、腹一挺、胯股轴儿一晃悠:“是有这么一篇文字的。”

“小子不敏,与先生居隔数十里,不能亲炙;向欲拜读,又惜无良缘高会,但是孺慕之意未常稍减,今日得一睹先生风采,足慰平生,若能略识几行先生的文理墨韵,更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了!可否请兰陔先生出文赐教。”说着,吴兰生又是一揖及地。

“这有什么难处?”说着,吴兰陔从身后北墙上那个专供士子们置放杂物的尺方小洞里抽出一本线装小书来,抹唾沫前翻后翻、查找了好一阵儿,找着了。吴兰生接到手里一看,封皮儿上写着“兰陔余墨”四个笔迹娟秀的小字。不消说,这《兰陔余墨》就是多年以来令吴兰陔困顿场屋却扬名天下的制艺之作的手抄集子了。果然,顺着吴兰陔那只又长、又弯、又藏污纳垢的小指甲盖儿一眼看过去,可不就是一篇“乡人皆好之”的文章么?

吴兰生作势飞快地浏览了一遍,看起来是双膝一软的那么个模样,往考棚中的土地上一跪,叹道:“此文——大是佳——妙——呀!”

“是么?”吴兰陔依旧瞑着眼捋胡子,想是这般的赞赏,已经身受过许多回,不足为奇的了。

“先生!这篇闳文,实在可入昭明太子之选呀!小子有一不情之请:可否容小子携回号舍,恭录一回则个?”

吴兰陔给捧上了天,还在云端上迷迷糊糊不知高下,听他这么恳切相央,全无抵御,登时就答应了。毕竟是牙行里媒介生意的勾当做得多了,方面周圆,三两句话赚回一篇佳作,吴兰生闭目静坐,好整以暇地等着发了卷纸,当场就誊录起来。

先发放卷纸也是个不得已的惯例。想这闱中士子少则数千、多则万许,应试三场虽说就是几篇文章,但是有人才思敏捷,有人神智枯涩,所以打起稿子来所需纸张往往多寡不一,主试者多半给方便,还会先发放起草用的卷纸。吴兰生领了稿纸,立刻捵笔濡毫,将吴兰陔的文字给抄了下来。

吴兰陔洋洋得意了一阵儿,想想又觉这吴兰生来得尴尬,于是趁着场中还没定下来的当儿,连忙寻了去——结果还真让他找着了,一看吴兰生已经在抄录自己的文章,不觉大惊,道:“尚未出题,何得有文哪?”

毕竟是生意浪里的惯家,吴兰生立时放下笔,垂首肃立,气定神闲地说:“小子读先生之文,爱不释手,索性恭录试卷,以志钦佩之意。万一考题发下来,小子又着实无只字点墨以应之,那么就用先生的鸿文缴了卷,就算文不对题,也就是两字‘不取’而已,能誊抄两遍先生的文字,于愿已足,甘心得很,算是不辜负这三场折磨了。”

吴兰陔听得又是一阵心酥骨痒,拱拱手,连声赔笑道:“那倒是我连累足下了,奈何!奈何!”

等这天夜里试题发落,果然是“乡人皆好之”。吴兰生之颠倒喜悦自不待言,吴兰陔则不胜悔恨,自料:得意之作既已被人录去,当然不能复写,想来这也是天意,恐怕我这功名之念,也是终身不得售的了。于是信笔一挥,草草完卷,神丧气沮地出了号舍,原本准备打铺盖回家的,却遇见不少也来应考的门生,苦劝这老秀才,无论如何应该打起精神将三场考过,把该吃的“天禄”吃完,不辜负圣朝雨露,才算是了了今生志业。

在《庄子·养生主》上有这么一句话:“官知止而神欲行”,这话很难语译,因为并非寻常生活里那种唾手可得的体会。诚然要解释起来,只能把“官”和“神”暂且拆分成两个不同层次的心智活动,意思是说对某事熟练、娴巧到一个地步,已经不再依靠平常官能的反应、思维,而是一种只能姑且名之曰“神”的东西,在主导着这事。

也可以这么说:吴兰陔既然已经灰心失望,对于仕途上的前程全无热中,所以放开神思,不事雕琢,反而纵横奇正,行气慷慨淋漓,文理嵚崟磊落,三场事毕,更有一番脱髓换骨的洁净清涤之感。仲秋时节,神清气爽地出了闱场,这天出闱时落了些小雨,随即天朗气清,接着,一轮皓月便悄悄爬上树梢,吴兰陔留下了这样一首《秋兴》:

松风夜引万刀横,雨后淅零淬剑声。

有酒频催诗意老,无弦更觉客心清。

吟追律细敲壶缺,叹看烟轻拂月明。

莫笑忧怀思伏莽,初凉天气已凉情。

孰料九月初九发榜,吴兰陔这老贡生居然中了第十七名举人,他自然是大喜过望,也颇有惴惴不安之感,自觉:若论文章体格深致、间架森严,还当是旧作来得“得体”,于是趁着新科举人入见座主的当儿,袖筒里搋着那本儿《兰陔余墨》,找了机会,私下跟主考的“座师”请示通融,说:“大人!门生薄有微名,登科不免招惹诸般议论,而闱中所作,实在是聊以塞责罢了,还请老师将彼文易以此文,虽然是一篇旧作,毕竟体面得多。”

私下恳托这样的事,在清代不算舞弊;毕竟人已经考上了,功名到手,换一篇“闱墨”固然是为了考生的自尊,往往也粉饰了座主的颜面。尤其是像吴兰陔这样的大名士、老名士,如此请托,主试的人巴不得兜揽成自己门下,自然希望考卷上的文章更体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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