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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太原错 张玉姑冤错之狱始末(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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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闹,就去了大半夜。张龙田老于世故,遂先发付小赏,遣散了“公人”,回到家还得小心着如何开了那锁,还不许伤着箱子,这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末了开盖儿一瞧,众人都吓傻了:箱子里居然也无玉姑,也无曹家子,更没有什么凤冠霞帔,却精赤条条蜷缩着一个死了的和尚。

好半晌,张龙田与家人们才缓过气儿来,商议着:该怎么善后?衙差可是亲眼看着咱们把箱子扛回来的,和尚同金姑是个什么关系?他又是如何爬进这箱子里去的?这些都不必细论,单单和尚的一条性命,就得算在张龙田的身上。

正踌躇着,一个平时就聪明伶俐的小厮给出了个主意:既然二小姐跑了,姚家那边该有个交代,何不就说二小姐不肯从嫁,自投于箱,意图躲避,不料就这么把自己给闷死了?为今箱中这死僧生得眉清目秀,只消为他戴上假髻、被以女衣,妆扮成一具女尸,权充二小姐遗体,停尸内堂,立刻请僧众前来唪经超度。一面知会那已经在准备迎娶事宜的姚家,就说事发仓促,但是碍于时辰不利,玉姑的遗体不待黎明就要大殓封棺,家人才得以免祸。这么一来,真相只有金姑知道,金姑又怎么会张扬呢?对于姚家和外间市井来说,这么做还真是一举而两全,掩尽天下人耳目了。主意的确是不坏——上半夜的衙差反而成了下半夜这个死者的旁证了。

只不过出了一个小差错——到四更天左右,棺材里的死者忽然动了动,又动了动,打了个呵欠,还伸拳舒腿一番,正在唪经的僧人大为骇异,哗然惊叫:“尸变了!尸变了!”所有在场的僧侣、仆从、婢媪争先恐后地抢入内室,铙钹法器,委弃廊庑,杯盘祭物,狼藉砖石,这可把那死而复活的女装和尚也吓了一大跳,当即狂呼惨嚎,冲门而出。

·扮上个太爷

说书的有个毛病,说到哪儿了想打住,谁也催不得;说到哪儿了想岔开,谁也拦不住。话说这和尚跑了之后,看似船过水无痕,没有留下一点儿尴尬动静,这闺女私奔之事竟然就平息下来了。姚家那儿子冤了点儿,可是纵然没什么折损,张龙田同“金寡妇”父女亦不敢再有往来——倒是彼此从来不知道对方看穿了自己的什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看穿了对方什么;这两个不明白,就不必再明白什么了。

且说玉姑和那曹家公子寄身所在的交城县,县令陈义沛的确是个清官儿,也是个好官儿,生平没什么旁的嗜好,就是喜欢推敲刑案,遇有无头沉尸之类,越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案件,他越发有浓厚的兴趣。推案必亲至现场,身着夜行衣靠、头绑束辫巾、腰系青丝绦、足登飞檐靴,看起来就是个戏台上的武生。县里的老百姓一见县太爷这么个打扮儿出衙署,就知道发生重大刑案了,都呼来喝去地说:“黄天霸出来了!黄天霸出来了!”“黄天霸”指的是陈义沛,县太爷知道了,非但不介意,还挺高兴;一旦出门儿听见人说:“黄天霸出来了!”还会朝说话的人点头示意呢。

大约是曹家子和玉姑到交城之后一年多,遇上一桩砍头大事。原来就在一年多以前,大约曹家子还没回到太原的前几天,陈义沛破了一桩大案子,将交城附近一处为患多年的贼窟给破获了,一起手捉住了大伙十二人。这些人都是结拜了的,不肯负义散逃,亡命走遁,于是一条链锁拴一串,统统下狱。之后,解往太原交藩司、臬司复审定谳,全数问了死罪。这十二个兄弟伙得以同年同月同日死,还很高兴,感激陈义沛的成全,还在二司台前大大夸赞了这县官儿几句,说:“陈公用兵如神,忽忽不可测,我等伏罪折威,甘心就死。”那年头儿已经不时兴“纵囚归仁”,有贼甘心就死,刑部更省心,又由于十二人奸盗多年,悛悔难赦,随即批了秋后立决,悉数就地正法。

曹家子随陈义沛干上师爷,经过大半年的历练,正逢上这宗斩决大事。东家委他办理此事,还特意地嘱咐他:“刑场之上踪迹甚多,你可好生留意。”

“这——”曹师爷不明白什么叫“踪迹甚多”,连忙问道:“还请东家明示。”

“寻常百姓欢喜看杀头,不外是平日营生,受尽豪强的欺凌,借着这一刀惨杀,出出怨闷之气。是以枭一二首级,圜睹围观,斗一场热闹,也就罢了。今番连斩一十二人,于百姓来说,虽然称得上是桩难得的盛事,可当年孟老夫子说得好: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倘若连斩一十二人,还能指东划西、品头论足,必非人类;这种人,你要稍加留意。此外,观斩之人各具姿态,皆有自知其辜、不便诉于人,而不得不流露者,你也须细心体察,日后履勘其他案件,必有妙用。”

·窥见个怪汉

这个提醒似乎让曹师爷很受用,到了行刑那一日,他没有登临高台、陪着陈义沛监斩,反而在刑场旁边儿找了个可以俯瞰全局的楼面一站,一双滴溜溜、骨碌碌的眼睛也不看刽子手和罪囚,却时时地向四面八方围观的百姓一一扫视。这一看,果然看出心得来:

有那么一个汉子,年约四十上下,生得是粗黑壮硕,满面于思。虽说很是魁梧,眉目之间却隐隐然流露着一股畏却瑟缩之气。在数以千计手舞足蹈的百姓当中,可说是别见落寞了。

陈义沛说得确乎不假:刚砍下一二首级之初,人头一落地,老百姓鼓噪如惊鸦,似阵雷,嗷嗷然呼喊者有之、狺狺然嘻笑者有之,砍倒了三四个之后,其声渐悄,形迹稍敛,甚而还有原先抢站前列之人伏地作呕,意态阑珊,似乎腰脚失了气力,不能支持,遂退出人圈之外。再过不多会儿,又走了一大圈儿,仍旧不肯离去的人声音也渐渐萎弱了。复斩一二人,已经有妇女吓得忍禁不住,放声啼哭起来,随即像走避疠鬼瘟神似地仓皇遁逃,这又引得许多老小人等一哄而散。

只那神情十分凄恻的壮汉始终未曾离去。看他双眼凝滞,直视刽子手的大刀,嗒焉若丧魂魄,端的是一头木鸡。他看的这刀倒是有分教:此刀行刑之前,向例要朝白日一迎,有说这是收纳至阳之气,以逆阴寒者。其实行里的人都知道:这样向光审视一番,是得看刀刃豁口儿了也未。只这一迎之时,那壮汉双眼才一眨,随即刻意瞪大了珠子,看刽子手带步旋腰、弓臂推刀,人头便滚将下来了——此际那壮汉居然会伸手向后颈之上摸去,摩挲半圈儿,绕回前颈喉下,才缓缓回过神来,也只一瞬,便又像只木鸡似的了。

曹师爷看着看着,不意片刻之间,人犯竟一脑袋、一脑袋全都伏法了。直到那壮汉也转身离去,眼见要没入人群之中,他才抢忙追上去,尾随于后十数步之遥,走了两三里路,来到一爿酒肆,壮汉进去了,曹师爷当然也跟着进去了。这一路既然跟定,自然要想个法子攀一攀交情——这就看出陈义沛这“黄天霸”平时是怎么传授他那些个推案之术的来。

俩人素昧平生,先上来自然是各据一几而饮。喝着喝着,那壮汉忽然叹起气来——亏得曹师爷乖觉,也随着那人叹了一口大气儿。壮汉回头定睛一打量,是个文士,本来没话,却听这文士接下来同沽酒的跑堂高声说道:“天道有时而穷,今日就是这么个局面!来来来!将我醉死算了——还有那位壮士,你也陪我醉死,我奉送一壶!”说着,真唤过酒保给打了壶酒捧了去。

这戏,曹师爷一连做了两回。壮汉似乎生受不起,也要回敬一壶,曹师爷却拒绝了,一边儿摩挲着颈子,道:“不!不不不!我这买酒的银子都是不义之财,可我还留着这脖梗儿可以灌酒入肠,该知足啦,不兴许再占人便宜啦!”

话是打从这儿说起的。三数杯之后,曹师爷非要替那壮汉付酒钱不可,俩人才并座同桌,正式攀谈起来。曹师爷当然得先大吐几口积怨,便说自己身为太原某氏赘婿,妻子尚未过门儿,老父已经病死客中,既没有钱可以迎娶,又没有钱可以归葬。可他那未过门儿的妻室却卷了家中值钱的细软,盗驴出奔,跟他一块儿来到这交城,如今生活还算富裕,却连累了岳父——由于是私奔,岳父当然不会认这门亲,又由于盗取财物的是亲生女儿,做岳父的怎么好报官缉拿呢?如此一来,便气出一场大病,快要撒手人寰了。他这为人子、为人婿者,毕竟是读圣贤书的人,读圣贤书,所学何事?竟然还不如今天法场上结义授首的一十二名江洋大盗呢!

这番告白半真半假,咒诅张龙田即将撒手人寰的一节还特别能让曹师爷暗暗解恨罢?但是正因为其中的确有自己寄人篱下、不堪回首的遭遇,说来声泪俱下,连酒保都不免为之动容。那壮汉饮得更是痛快淋漓,似是遇上了难得的知音。

终于迸出一句话来:“天道有时而穷!这话说得太好了,说得太好了。看今天那十二颗人头便知道:天下杀人者自有幸、有不幸,有幸者亡命天涯,不幸者刀头做鬼,说什么天网恢恢,说什么明镜高悬,都是放屁!”

“我岳父要是就这么死了,直是我同拙荆携手逆伦,这等大罪,老天爷怎么还不降祸啊?苍天无眼,我便自个儿醉死罢!”曹师爷哭的多、说的重、喝的少,心眼儿清楚得很,那壮汉果不其然上了当,凑近前,压低声安慰他:

“你这点儿罪过算什么?漫说你岳父还没死呢,就算真是一病不起,也是他老人家的造化;你这样自责自咎,未免太过。要论起苍天无眼来,我身上才背着一宗现成的勾当,还没了结呢——”

曹师爷知道这是个关键了,不能急,也不能缓,得顺着那话头往下捋,一捋、再捋、三捋,这时节,呜呜咽咽一阵低声的啼泣最是有用,那有话憋着想说的人见这厢哭了,反而起了诉说的兴致——陈公办案用过这一套,管用——转念及此,曹师爷伏几而泣;这泣,来得不高不低,倒像是一声声催促的叹息,适足以为壮汉吐露心事的掩护,又不至于打断他倾诉的兴致。

“我杀过一个和尚!尸首扔进井里去了——”壮汉说。

话虽悚人,可当下这曹师爷什么也不能干,只能恁这壮汉自言自语——而他始终没说自己的姓名、出身、里籍和行当。不过,从口音上判断,应该也是太原来的。这两个太原老乡喝了大半夜,喝到连坊市都上了门儿,才依依作别,还真有那么点儿相见恨晚的意思。

陈义沛听曹师爷禀明了这一番交谈,略一思忖,即道:“听这人言词语气,杀僧投井之事不是本地的案子。”

“这又怎么说呢?”

“我到交城任事三年,还没喝过泡了和尚的井水。再者,此人心怀惴惴,于死者一定也抱愧不已,虽说是因畏罪逃刑来到此地,其实何尝不是一番羞恶之心呢?羞恶之心既生,杀人者岂敢日日在杀人之处出没?”

·捉住根□□

当下行文太原,请调阅过往数年间是不是有“死僧、发尸于井”的未决之案。回文没来,倒是来了个退休的老捕头,叫杨七。杨七是在每月例行放告之日一大早到的。太原、交城一例:每月逢三、六、九日放告,可准百姓自行控案。这一天逢着十六,杨七脚程算得准——城开即至,到了地头上,正好饱餐一顿芝麻烧饼配孔水烧茶,打过饱嗝儿走个里许路就上衙门递告,说完了事回头冲太原策健骡缓步慢行,到家还赶得及吃晚饭,可见此人门槛精到的程度了。

杨七亲自来跑一趟,见了陈义沛正要跪,县太爷却离座儿下来了,双手捧执杨七之手,载扶载牵,口称:“杨七爷”,显见敬重非常。旁边儿的差役当然立即给看了上座。杨七也不辞让,气定神闲地说:“大人要的‘死僧、发尸于井’这案子是有的,我就是因为这案子才辞差不干的。”

“杨七爷辞了差,何不到交城来住住?此地风光佳好,水土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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