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道学无真黄金无假 兼及曾国藩李鸿章的师友扞格(第1页)
第8章道学无真,黄金无假兼及曾国藩、李鸿章的师友扞格
官场上古今一例,都有个讲究,但凡往大堂上一坐,就想端一种可以为万民表率的风范,仿佛没有这种风范,就显不出他这个官儿高人一等的价值来。俭,也是这么个德行。
有清一代,历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官至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的阎敬铭,就是这样一个官。
·褡裢布
阎敬铭,字丹初,陕西朝邑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改户部主事。当年胡林翼干湖北巡抚,阎敬铭总司粮台营务,累迁至郎中,擢升为四品京堂。胡林翼请病之时,曾经几次上疏保荐,让阎敬铭当上了按察使。
同治元年(1862),胡林翼的后任严树森也推举阎敬铭为“湖北贤能第一”,让他再上层楼,当上了湖北布政使。之后因为父亲过世,阎敬铭丁忧回乡治丧,治丧之后立刻夺情起用,上命再回军旅,人还没到任,诏书又来了,给了他一个肥缺:山东盐运使,并署理山东巡抚差事。阎敬铭仍旧谨守分际,上疏请求能够让他完成守孝三年的礼制,上命不许,让他在山东淄川督军,征剿到处流窜的“教匪”。
当时,山东“教匪”已经打到新泰,捻、幅各部犯邹、曲阜,降众窜至阳谷、聊城。有个已经革职的参将宋景诗引降众屯东昌,据地自立,颇有梁山泊宋江的势头,这降了又叛的地方势力最是当朝者的忌讳,阎敬铭饬按察使丁宝桢讨之,令曰:“使一匪潜渡者,杀无赦!”这话叫丁宝桢事后想起来不寒而栗,曾经跟幕吏们说:“当是时,凭轩而立,俯首临池,予颓然自顾,官耶?匪耶?岂能辨耶?”
《清史稿》的本传记载阎敬铭奏言抽调绿营兵练骑队,朝旨允行,令即遣散募勇。敬铭言:
东省变故频仍,乱甫定,降众未必革心。绿营废弛已久,骤裁勇易启戎心。臣不敢为节啬帑项浮词遗后患。
又言:
兵之能强,端恃将领。将领之材,亦资汲引。如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倡率乡里,楚将之名遂著。前者僧格林沁奏称不宜专用南勇,启轻视朝廷之渐。老成谋国,瞻言百里。自古名将,北人为多。臣北人也,耻不知兵。以在军久,见诸军之成败利钝,必求其所以然之故。深知不求将而言兵,有兵与无兵等。今北方虽所在募勇,皆乌合耳。为将者贪婪欺饰,不知尊君亲上为何事,使握兵符,民变兵哗,后患滋大。故欲强兵必先储将。北人之智勇兼备者,推多隆阿。请饬多隆阿募北方将士,教之战阵,择其忠勇者,补授提、镇、参、游,俾绿营均成劲旅,何必更募勇丁?
时捻乱方殷,台臣有奏书建议在各地兴办团练。敬铭言:
敛乡里之财以为饷,集耕种之民以为兵,于事有害无益,不如力行坚壁清野之法。
于是团练之议就此罢了。从这几行引文不难看出:阎敬铭是个有眼光、有谋略、有主见而且有担当的大臣之才。同治四年,蒙古族的一代名将僧格林沁战殁于山东曹州,捻贼势张,将犯省城。敬铭督师东昌,还军御之,增设炮台防河,贼折而东。阎敬铭再移军兖州,将贼逼窜丰、沛之间。他从敌人逃窜的路径看出门道,立刻飞檄总兵杨飞熊率骑兵间道赶赴滕县,防贼还窜。捻匪果然一如阎敬铭所料,窜入湖滨,却因为杨飞熊扼守运河,迎头痛击而不得逞,只得远窜徐州,这以后,安稳平静了好几个月。
早在光绪三年(1877)时,山西大饥,阎敬铭奉命察视赈务。奏劾侵帑知州段鼎耀,置之于法。请裁减山、陕诸省差徭,并追弹尚书恩承、童华前奉使四川过境扰累地方官民的情况,均下吏议。八年,起任户部尚书,甫视事,以广东布政使姚觐元贿结前任司员玩法,劾罢之——可见他直声不小,时人皆以为青天明镜。
不多久,阎敬铭已经兼署兵部,俨然是曾、左以降最受宠遇的汉大臣了。他关心的事极多,这时圣眷既隆,意欲奋发之事特别多,还上疏力陈兴办新疆屯田。再过一年,终于发下上谕,让他当上了军机大臣、总理衙门行走,晋协办大学士。十一年,再授东阁大学士,仍管理户部,赐黄马褂。这是盛极而衰的一个转捩,他忽然上奏,自陈衰老,辞军机大臣。
要说衰老,早在山东昌平督师的时候他就因病而几至于不起,怎么在这个最风光安逸的时候忽然衰老了起来?其实,这还是要回到那句几次摧折大清朝国运气数的老话上看:“上(慈禧太后)意将修圆明园”。
阎敬铭一向是个勤工俭学之人,论治以节用为本,会廷议钱法,论点让太后十分下不了台,居然把他给问了个革职留任。“(光绪)十三年,复职,遂乞休,章四上,乃得请。十八年,卒,赠太子少保,谥文介。”
《清史稿》本传描述阎敬铭有这么几句话:“敬铭质朴,以洁廉自矫厉,虽贵,望之若老儒。善理财,在鄂治军需,足食足兵,佐平大难。及长户部,精校财赋,立科条,令出期必行。初直枢廷,太后颇信仗之,终以戆直早退云。”
阎敬铭已经是个难得的好官儿了,但是我从山东耆老那儿听到一些小故事,不免给他打打折扣。当他在光绪三年奉旨上山西查赈的时候,曾经先告诉随行的亲戚:“要多带褡裢布。”什么是褡裢布呢?就是老百姓用来缝褡裢包袱的粗布,皆棉、麻之属。阎敬铭一到任,自己先穿上了一套用褡裢布缝制的官服,一见署员都穿着用摹本缎制成的官服就开骂了,说:“这是什么年月?如今到处要整军备兵,汝辈竟然这般奢侈;穿成这副体面,必定家有闲钱,都拿出来捐充军饷罢!”
底下人哪里还敢再穿绸缎,一回家连忙到处去找褡裢布,裁制官服袍褂。一时布价腾贵,让阎敬铭那亲戚狠狠赚了一票。这事包不住,但是阎敬铭行事并未违法,亦称不上渎职,要说其间有利益输送,更没有一书一纸的凭据。后来有个新科进士,榜下即用,到山西任知县。此人年少聪颖,意气风发,想到个点子。
他去搜罗了一身华服丽饰,拣了个众僚属齐聚一堂的场合,穿戴赴会。不消说,阎敬铭还是要拿他开刀的,才训斥了几句,这年轻的知县“噗通”一声跪倒,哀求道:“卑职方才来到此间,宦囊不丰,只能穿这么一身旧衣服,可是再也买不起褡裢布了!”言罢,众僚员忍不住齐声大笑,阎敬铭大为惭恚,此后见人穿绸袍缎褂,再也不敢窘人了。
虽然《清史稿》本传上说他在光绪十一年极力谏阻慈禧太后重修圆明园,但是还有另一个角度的理解。阎敬铭工会计,很能筹度财务,在户部上书任内“悉发旧簿籍,一一综核,抉摘爬罗,得四百余万,由是朝廷得资以造颐和园”。
怪不得慈禧太后在阎敬铭谏阻修园之后两年还是一直顾念此人,两年之后又原官起用。阎敬铭知道自己之所以再度晋用,还是要替太后老佛爷抠钱的差事,想想不是褡裢布那么回事,就抵死也不肯再当官儿了。
·棺材板
阎敬铭自己用人举才,也多是看那人能不能“持俭”,下僚为了逢迎上官,往往作态以媚之,必须变本加厉,所以“俭”这个德行到了阎敬铭所举荐的身上,更不免失之于“刻”。于是一时之间,还有“天下俭”、“一国俭”这样的名目。
“天下俭”是李用清。
李用清,字澄斋,山西平定州人。同治四年(1865)进士,改庶吉士。他是大学士倭仁门,散馆以后授编修之职。安贫厉节,每天研读四子书、诸子小学,旁稽掌故,对于地方风土物产民力经济之事,尤其关心注意。
同治十二年(1873),李用清也丁父忧,徒步扶榇返葬。守制完毕,再入都下,虽然原先做官的资历还在,一时补不上合适的缺,他也是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平日教几个学生读书,收点儿补习费,勉可过活。
光绪三年,李用清记名御史。正逢山西闹大荒,巡抚曾国荃、钦差大臣阎敬铭奏调李用清襄理赈灾事务,李用清骑着一头驴,无间寒暑,周历全境,身边只有一个老仆,携带着简单的衣物跟随。凡灾情轻重、食粮转输要道,巨细靡遗,悉亲笔录之于册。深穷病源,他发现灾荒起于人谋,因为山西全省的罂粟花田弥望无际,这玩意儿是高经济作物,种的人有暴利可图,当然不会再回头去种五谷杂粮了。
问题是种五谷的人吃五谷可以养身,种罂粟花田的人讨方便吸起了大烟,产业就没有救了。李用清知道:救灾救荒,莫如改花田而种五谷,然后生聚有期,元气可复,上书国荃详论之。曾国荃却认为山西的荒歉是当前急务,禁烟戒瘾、改作复耕是远谋缓策,且全国其他地方没有禁植花田,光在山西一省立禁开刀,这不是鼓弄民怨么?这事儿,就此罢了。
相传李用清从原籍起复入京时,徒步三千余里,其间未雇一车一骑,京里的人听说有这么一回事,都吓傻了。此外,他在巡抚任内,每天坐堂理事,夫人就跟着坐在大堂旁边的一个小厅室里;快要临盆了,却不给请收生婆,打算就这么耗着生。孩子才生下来,产妇就死了。底下佣作仆役看着可怜,给买了口像样的棺材,李用清非常不满,嫌贵,给换了口十分简陋的薄棺。过不几日,小婴儿也死了,下人们又去买了口小棺材,也遭到李用清的斥责。李用清打开夫人的棺材盖儿,将死孩子放了进去。
能俭成这个德行,在今天可以主持“法务部”了。
“一国俭”的,叫李嘉乐,干过江西布政使。他的俭,十分家常。有剃头的给叫进府来为李大人剃头,剃罢了,李嘉乐给剃头匠二十文小钱,随后还问他的长随:“二十文是不是贵了点?”长随说:“外间剃头一回还要四十文呢,那剃头匠嫌少,我已经替大人垫了几十文呢!”李嘉乐大怒,道:“我家乡的剃头匠剃一个头才十二文钱,此间奈何贵如许之多?你这散财奴居然还敢私自增垫?——以后不要雇剃头匠了——免得私相授受、滋生弊端;是后就请夫人给我刮一刮得了!”
还有一个浙江巡抚卫荣光,也是生性俭刻到极点。他每天的早点是油条三数枚,庖丁出入府署都要另由兵丁搜检,以免夹带鱼肉。有一天,卫荣光过生日,僚属都来道贺,卫大人将众人迎进花厅,大家都以为必有招待了,等了半天,厨子捧出各大木盘儿来,上头脂光呈亮、闪烁生辉的——都是油条,而且比平时所见、摊上卖的都小了一半儿。他也因之而有了个外号,叫“油条剪”,这个剪字没有写错!
·黄金屋
由这几把剪子可知:无论今古,要在一个圈子里争胜出头,非拿出点儿本事来不可。政坛是个奇特的场域,拿不出本事,还可以抬举些门面来应付;倘若连门面都抬举不出,就等着滚蛋了。你看今日执政之人偏是如此:技术面上不会执政,就从人情面、道德面上说他比别人都爱台湾,这就是抬举门面。单从这一点上看,我还看不出这已经是搞了九十多年的民国了。我称这样的爱台湾为一种“道学论述”,它是有来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