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个 从科场到官场的众生相(第4页)
过了不知有多久,还是老头儿先止住了哭,一抽一搭地继续说:“我这薄命的女婿不当官还则罢了,当上了官,反而要害得我父女俩辗转道途、流落异乡,也只能乞讨度日,要说回转故里,恐怕比登天还难呢!”
华多官听到这儿就不大明白了,插嘴道:“何至于如此呢?连我这没出过门儿的都知道:你寻一个渡头登岸,招呼一艘下江的船只,不就打从原路回家了么?”
“你小哥不替老朽想想,”老头儿说着,自己把门帘掀开,朝里一戟指:“此处躺着的,还有我那薄命的女婿呢!要为他备办一口薄棺归葬,再加之以我父女二人的食宿钱,这一程,少说要几十两银,却要叫老朽去哪里醵凑?”
再看一眼那两只底板乌黑的脚巴丫子,华多官也忍不住哀叹起来:“可惜呀可惜!一任知县竟有这么难,这么难!”
“可是小哥你——可是老天爷给老朽的一份厚赐呀!”说着,老头儿忽地膝行而前,两手扯住华多官的袖口,道:“你这模样儿居然同我那薄命的女婿生的是一般无二,即令是至亲之人,亦无从分辨的。依我的计议,不如就由你小哥顶了我那薄命的女婿一个名字,前去秭归做上一任知县;你小哥若是愿意承下这份官差,毕竟一应文书俱全,我父女可为回护,也没有外人知晓,将来宦囊所得,咱们爷儿俩二一添作五,割半均分,这就两全其事了——小哥,你意下如何呢?”
华多官对于“宦囊所得”没有什么计较,倒是天上下大雨,掉下来一顶七品官儿的纱帽来,甚是料想不及。于是转念思之:官儿,不就是越做越大的么?如今只身在外、飘零艰苦,倒不如再同之前在家时一般,就由知县干起罢——为官之道,既阻且长,要见那天边的皇帝,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好在四下无人,老头儿父女同华多官一起将死活二人身上的衣服换了,再往尸首脸面上抹两把污泥,支开朝江面儿的舷窗接几盆雨水,把华多官通身上下洗了个一干二净,再一打量,端的是仪表堂堂、风流俊赏的一介人物,说是新到任的知县,还嫌委屈了。
老头儿欣赏之不足,让刚守了寡的女儿也来打量几眼。那小寡妇眼里还带着泪,却从华多官的仪容体貌上看见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寄托和希望,她有些儿害羞,有些儿哀愁,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喜孜孜的感受,像是感觉到老天爷把丈夫的病忽然治好了一般,竟然抽咽着微微笑了一下。
“我姓周,你这媳妇儿小字叫花儿,你且熟记了。”
周老头儿可更是一番通透精明,无比干练。他知道如此天气,下船进庙去休憩的那些个水手捣子们一定都在室内生火聚赌,不会上外头来招惹湿寒,遂趁着风雨飘摇之际,连夜将女婿的尸首背下船,藏匿于镇江菩萨庙后的檐下,上覆草荐,下衬竹枕,旁边儿还放了个空酒壶。
待翌日风平浪定,驾长和众水手出得庙来,解缆启碇,准备开航了,四处一张望,少了个纤工,再一巡看,见庙后檐下还躺着个醉鬼,近前推摇,才发现是那个官疯子,而且已经死了。照故事旧例,江行途中若是死了纤工,得由驾长、水手摊派丧葬费用,可这周老头儿做人处事实在精刮,回头同驾长说:“这小哥替我伺候了太爷大半日,也算有功于官眷,这样罢,三一三十一,棺木之费,算我摊一份儿。”驾长当下一拨剌心头的一盘算珠,合计下来,省了好几两银子,自然大乐,给周老头儿一连作了几个大揖,千恩万谢不置。
试想:这周老头儿,日后能不替华多官帮衬许多官场上的关节么?
秭归是个小县,明朝嘉靖以后就废了,并入归州,不过地方上的父老还是自称秭归,这里相传是战国时代的大诗人屈原的故乡,只不过到明、清时已经相当没落了,附近只东南方数十里之遥有个宜昌,算是鄂西大城。
这样一个县分一不必伺候皇差,二不必接待钦差,三不必迎迓督抚,除了完粮纳税,就是纳税完粮,稍稍用心于民事,便可以博得一个能吏的美名。华多官哪里是用心民事呢?分明是好管闲事,一到任就四乡八野地鸣锣喝道,无论诸村屯里坊,尽管十分穷僻,百般辛苦,也要一一巡走,所谓亲尝疾苦,俯体民瘼。非但如此,由于喜欢问案,尤爱裁夺,他还特别将每月“放告”之期由原先的每月两日扩及每旬三日,逢二、逢五、逢八,一月之中,倒有九日提刑讯案,不到半年,归州居然号称大治。
在那样一个“杀头知县”官威浩**的时代,外官——尤其是县级官僚这一阶层——不论是俸银也好、养廉银也好,都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为官真正的利头,还是要当官的自己长袖善舞,知道能够从哪些“公余”之中开销一二,若能有一点儿良知灵明,而不伤害民生,已经算是难能而可贵的了。华多官在这一方面无能为力,而周老头儿却帮上了大忙——当初说好了的二一添作五——他老人家并未食言,三年一任,他把私账一摊,居然挣了两千多两银子:“割半均分”,华多官和周老头儿一人还能分得千把两。
周老头儿能如此翻云覆雨,原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此老从前念过几年书,曾在衙门里做过多年的幕友,刑名、钱谷一把抓,尤擅“耗羡”之算。提到“耗羡”,就不能不说到县太爷的收入了。
以华多官到任的那些年来看,当时正七品的知县每年正俸不过四十五两,养廉银也不过六百两,依一般惯例,衙门里光是养一位管刑名的师爷,就得上千两银子,若是再加上案总、书启、红黑笔等,一年所需,正常的幕僚也要支出五六千两,如今这刑、钱二差都由老丈人包办不说,原先“该当”搜刮的钱粮一径入袋,也才不过二千两,这就得以看出“罗知县”翁婿二人算是十二万分有良心的了。
这么大的开销——还不说县太爷自己一丁点儿好处没算呢——机关,几乎到了征缴税银之际,把老百姓缴来的零碎银角子熔了,煅铸成五十两一大锭的官银,再载运入京,交户部入库,这一整个儿过程都可以有损耗,为了足额足数,收缴税银时便多收一些,俱是堂而皇之的名目,谓之“火耗”。另一方面,征收粮谷也要事先弥补转运、贮藏期间的各种损失,这叫“羡余”。“火耗”、“羡余”二者合称“耗羡”,往往可达正式税收的一成以上,康熙就曾经亲口说过:“州县官若只取一分火耗,便是好官。”
一任知县做下来,挣多挣少不算什么,能不让老百姓嘟囔,才算本事。尽管周老头儿搜刮得已经心满意足,可还真没有什么人抱怨。新任的上司知府姓龚,听说这“罗知县”是个能人,而且衙中有十分高明的“作手”,于是找个题目要来巡视,其实是想“借将”来了。
龚知府人还未到县,底下已经争着打听出底细,据说是科甲出身,江西南昌人,而且还是当地望族华家大户的外孙。一听这“华家的外孙”,华多官不禁暗中叫苦,回头避过旁人,跟老丈人哀道:“这回要断送一顶老头皮了!”
“我记得当年离家之前五六年,有个老姑姑,夫家就姓龚;我那姑姑有个儿子,我要叫表哥的,有一年中了进士,榜下即用,在京中做部曹,算算时日,或许就该外放知府了,不巧正是我这顶头上司呢!这这这——他一旦来了,咱们衙中一见,岂不当下露馅?我还是找个题目给回了罢?”
“时隔多年,你们兄弟皆未曾往来,形貌音容,多少也有些变化,他未必想得到,更不见得认得出来。”周老头儿说:“上司下访,下官不得不谒,这是逃不了的差。况且此地府、县俱在一邑之内,你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明日;逃得了这回,逃不了下回,一旦推托延误,反令他人起疑,下一遭见了面,倒要格外留心,于你反而不利。”
话不冗赘,这天六扇衙门洞开,迎进龚知府来,华多官自然是以原先知县罗某之名上报,岂料这龚知府一眼看见眼前这官模官样的下僚,就想起多年以前到舅家玩耍之时的小表弟来,这念头一哆嗦,居然是:“我那小表弟当起官来可不就是这个模样吗?”
两下里再一攀谈,龚知府不时地捧起手中职名册子核对,核来对去,但觉那履历之中有什么不符实的地方,可一时想不起来,等匆匆辞过,回到几条街外的知府衙门内宅,赶紧去见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华多官的老姑姑,说起今天在县衙里的见闻,不住地啧啧称奇。
那老姑姑听儿子这么一说,不觉掉下泪来,道:“你舅父就那么一个儿子,忽然就没了踪迹,多少年音信全无,怎不急煞人也?你既然见着了,怎么不问问?”
“娘!人家姓罗,不姓华,是江苏淮阴府人氏,不是咱们南昌——”龚知府说到这儿,忽地一拍大腿,又一拍额头:“着哇!我左思右想、琢磨了半天,就滋味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的,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什么不对劲来?”老夫人眼睛一亮。
“他既是江苏淮阴人氏,怎么说起话来,却不是淮阴口音,反倒像是南昌府的腔调?”龚知府豁地站起身,接着脸色大变,低声上前,在母亲的耳边说:“他要真是多官儿,那可是欺君之罪呢!”
老姑姑也吓傻了,道:“这,这,这可怎生是好?”
龚知府接着叹道:“此事确乎两难——他要真是我那三祝弟弟,明明一个活人,该庆生还,眼前也还是一条死路。他若不是三祝,则三祝毕竟还是存亡未卜,其生也犹死。”
老姑姑擦着泪,坚决地说:“无论如何,我得看他一眼,我得看他一眼!”
龚知府万般无奈,只好下令传知县过衙来见,华多官早知道会有这一趟传唤,算来逃不过此劫,既然无从辟易,也只有硬着头皮让他再见上一回。
老姑姑也体恤这流落在外的侄儿,赶忙叫给看个座儿,可四下里并无下人,只好由龚知府给撤过一张圆瓷凳来,这一交接,反而失了礼数,华多官担待不起,直身不是、屈身也不是,一俯一仰,搀臂扶腰的,左推右搡的,倒如同他是上官,最后却将龚知府扒坐在瓷凳上。华多官也不敢抬头,只好手叉袖筒、挤眉拧眼地站在龚知府身后。
老姑姑上看下看,来回打量了几遍,终于开了口:“贵县明明就是我那侄儿华三祝,为什么矢口不认呢?”
华多官立刻将头垂得更低了,把过衙来谒见之前、周老头儿所叮嘱的一番说词给搬了出来:“野鸟何敢冒充凤凰?相貌相似之人,所在不少,自古有之;想那孔老夫子与阳货,不是面貌生得也很相像,一个是圣人,一个是狂夫,毕竟还是天壤有别。”
这个孔子与阳货故事出自《史记·孔子世家》。说的是孔夫子有一回要到陈国去,路过匡城,由于孔夫子面貌酷似阳货,而阳货又曾以虐政施加于匡,致使匡人怨愤无已,这一次见到了孔夫子,还以为是仇家来了,居然将孔夫子围困起来,拘禁了五天。用这个典故,可不只是吹捧了华家老姑姑的名门出身,还显示自己是能够随口就倒出些玩意儿的。
此言一出,果然奏效,因为连老姑姑的脸上都露出犹豫之色了——她老人家是万万不肯相信,自己那个疯疯癫癫的侄儿,居然说得出这么有学问的言语来。主客一时无话,华多官便找着了缝儿,钻身一揖,向着堂上凳上的两位连声“告辞”,躬身礼退。几乎教那尺把高的门槛儿给绊倒了,才扭身跨步,朝外走了。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老姑姑猛可福至心灵,喊了句:“多官儿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