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热炕(第2页)
“好甚哩。这眼睛都认不出人了。500度的近视,人家小胡来过几次了,刚才一见,怎么也想不起。不知道的,还以为眼高哩。”说着,她揉揉眼眶,眼睛已经泪湿了,忙又解释一句:“这眼不好,动不动就流泪。”
我想起刚才她说,村里直到去年才通电。二十五年,一豆油灯,一本一本地批改作业,哪有眼睛不坏的。
我说:“近视,就该早点配副眼镜啊。”
“有哩,就是戴不出去。人家见了会说,看!当劳模了,神的,酸的,还戴个镜子。”
我们不禁“轰”的一声笑了。我说:“怕什么,刚才在山下还看见一个赶驴车的农民戴着眼镜哩。再说,只近视也不该流泪啊。我就是500度,你看,摘了镜子不是好好的。你怕是还有什么病呢。”
“是哩。六年前检查说是肝炎。进城打了个方,回来连吃了四十服,就再没去看。离不得,一进城少说也得七天,谁代课呢?山里人,身子能扛呢。”
贾老师这话教我大吃一惊,近年来不少中年人都死于肝病,大都是累死的。我忙问:“右肋下疼吗?”
“疼,有时像针扎。”
“背困吗?”
“累了,后背沟、腰就困。腿软,回联校开一次会,发愁得走不回来。”
“不是吓唬你,贾老师,你身上肯定有病呢。为了能够多教几茬学生,你也得看啊。”我想到可怕的后果,没有敢说出口。她还是那句话,没人代课。我抬头看看墙上的奖状和镜框里的大照片。她近七八年来,年年被评为地、省以上的劳模,到北京、省城开过会,领过奖。可怎么就没有顺便看看病呢?大凡这种人已经形成一个模式,只知工作,不顾身子,明知有病,不去想它。
我看看表,已近中午,想找她最早的几个学生谈谈。她说:“最大的一茬学生才小我4岁,有的在县里、乡里都当干部了。有的当了老师,村里还有几个,这几天送粪哩,山道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想到山后面雪地里司机该等急了,便要起身告辞。她还是坚持要我们吃了午饭,我们赶紧逃了出来。
街上,一群妇女正在向阳处纳鞋底。我走过去问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贾老师教过你吗?”
“教过。呶,他也是贾老师的学生哩。”姑娘顺手指了指一个过路的小伙子。
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说:“贾老师可是好人哩!”
贾淑珍说:“乡亲们好,就是出野地里拾点地皮菜、黑山药,回来也要给我送一碗。”
我们返回学校的窑洞前,邀她一起和孩子们照张相。她高兴地进屋唤孩子。小家伙们出溜出溜地奔下炕,赤着小脚片找自己的鞋。她却理理这个的头发,拉拉那个的领子,还为一个最小的孩子挣了一把鼻涕,笑着说:“看这样子,还照相哩。”
我再一次在旁偷偷地、静静地观察她。这哪里是一名教师,完全是个慈母,一个山里的母亲,她有四十二个孩子。
告别时,我还是提醒她要看病,又留一张名片,到城里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忙。她却一直念叨着,来了一趟,饭也没吃一口,又说风大,你们衣裳单,别着凉。快转过山坳时,我回身看了一眼,她还在风里向我们挥手。村民们的话又响在我耳旁:“贾老师,好人哩。”这样的好人真不多啊,像一棵灵芝草,静静地藏在深山里。这个20户的小村托了她的福啊!几十年来,有了一个她,全村就没有一个文盲,还出了两个大学生、两个中专生。都说教师是蜡烛,她就是这样默默地燃着自己,在这无人知晓的山里,在那盘农家最普通的土炕上。
阅读指导
这是作者1987采访晋西北神池县的乡村女教师贾淑珍后写的新闻稿,他在文章的题记中写道:“我自惭,我遗憾。我这个记者曾写过许许多多的人,可就是很少写她们。是因为她们实在太伟大却又太平凡了。事情平凡得让人无从下笔,可品格又是高尚得教人心颤。我每采访一次,心里就经历一次这样的矛盾和痛苦。”
写小人物,为普通人立传,梁衡善于在“没有新闻的角落”,不断挖掘出一个又一个的新闻“富矿”。在作者看来,他们“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功大业,但他们的人格却足以照亮所有的人……人格是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人格虽与外在的功业无关,但人格的展示却要有外在的机遇,在这个机遇下,小人物也能发出异样的光彩”。
这个蜗居在晋西北最高最冷的县的乡村女教师,在什么样的机遇下发出了什么异样的光彩?看到深山乡村的土里爬的野孩子,初中毕业的新婚的她,毅然在洞房的土炕办起了学校,这一干,就是二十五年,只在那花烛洞房中的土炕上,就送走了十二茬学生。二十五年,在这盘土炕上,他们连同自己的,共带大了四十二个孩子。可以想见,没有桌椅、没有黑板、没有粉笔、更没有课本,孤儿长大的她在没有任何经费的情况下,是怎样克服极其简陋的条件而担负起教育乡村孩童的重任。有了一个她,全村就没有一个文盲,还出了两个大学生、两个中专生,多么了不起的贡献。
作者由衷地赞扬这位传播文化、传播精神文明的普通女教师,“事情总得有人干,是苦是亏,总得有人吃。自觉奉献,自觉牺牲,这就是她的人生哲学,平平静静,自自然然”,这是何等清贫、坚忍的炼丹修道式的生活,一位多么善良、慈爱、敬业、执着的乡村女教师。梁衡说:“记者是月亮,你只有先捧起一个太阳,自身才能发出光芒”,他关注基层、关注民生的赤子之情,让我们看到了记者的光荣责任。
善于选择意象,从新的艺术视角来写人叙事,是本文的特色。抓住“土炕”这个特殊的教学场所,由眼前的土炕牵引出二十五年前的土炕,以此为背景牵引出二十五年来艰苦而温暖的教学坚守。这盘热烘烘的土炕,“就是憨厚的北方农民一个生存的基本支撑点,是北方民族的摇篮”,是乡村教育的摇篮,是中国教育的摇篮,也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作者以诗人的眼光抓住了这个意象,给土炕富有更广更深的含义,从而形象地突出了人物的精神和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