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庄观(第4页)
万蜕云一听这话,眉头深锁,叹道:“虽然你位极人臣,说起了生死大分,却还是坐井观天!贫道同你说的,哪里是你今生今世之所作所为呢?曹大人!你的前生在青城山全真龙门派碧洞宗,拜在陈清觉师祖的第四代弟子高无极驾下修道,矢志放生,不料却误踏一蛙而死,明日午时三刻,合该遭雷殛,以了宿孽。贫道前生与大人同门,又因为累世积欠曹家恩情,至今方能答报。大人若不听从贫道之计,明日遽尔遭他五雷齐轰,枉费贫道毁弃这毕生道业、徒膺漏泄天机之罪,也就罢了——而大人呢?此后将置高堂老母于何地,大人难道不想这些的么?”
如此一来,曹景仙要顾虑的就多了。在今生,他有老母;在前生,他有冤家;纵贯着两般人生,还有冒着天庭之大不韪而亟欲报恩的老道长。他思索了片刻,终于点了头。
第二天一大早,各房族人为了表示亲爱,不待召唤便齐聚老庄观,将偌大一个前殿挤得水泄不通,等曹景仙自己那一班随员幕吏到时,多只能站在廊檐底下了。
时当仲秋,天清气爽,蔚蓝一抹,不留纤毫翳蔽。才过巳牌时分,忽然间日晡云合,电蛇数以千百计,怒掣老庄观四围半里以内之地,骤雨浇淋,几无余隙;烈风悲啸,狂雹奔倾,雷劈皇皇,如震钟磬然!此际屋瓦飞鸣,四壁摇撼。
但见曹景仙正襟危坐,瞑目养神,面不改色。众人来之前喜气洋洋,还道是要给曹大人施一个惠而不费的小恩德,如今天地变态,人人都有山河颓危、浩劫压顶的骇异和震惊,当然是悔不当初了,于是不免呼应着风雨交加之势而哭喊叫嚷起来。
这还不算,接着就见一丫鬟从后园中急奔而来,雷声电芒绕着她捣窜,可这丫鬟似乎是豁出命去不要了,只顾朝前狂奔,奔至殿后角门。再也撑不住,摔倒在门槛上,大喊着:“老夫人被雷给捉走了!老夫人被雷给捉走了!”
曹景仙原是个孝子,此时转身向后观望。果然有一道电光四面上下,尖端曲卷如环,紧紧缠裹着罗氏。罗氏飞身于庭园之中,忽而上、忽而下、忽而左、忽而右,虽然面带惊惶,不过看上去倒只是手足无措,脸上除了讶诧,似乎并无苦痛。
这雷声余音****,重云乍散,一天清朗,众人才赫然发现:就在片刻之前曹景仙所坐的交椅之处,已经叫雷给劈开了一个八尺方圆、丈许深的大窟窿。窟窿底下一片焦黑,还蒸腾着缕缕的灰烟。少时烟散尽了,里一圈儿外一圈儿的人围定观看,但见窟窿底下趴伏着一只比人还高大的蝎子,被雷电从头到尾正当央一线劈开,什么汁儿酱儿泥儿的还不住地流淌着。
便在这个时节,中庭当央紧紧抱着老母的曹景仙偶一抬头,看见南墙顶上盘腿坐着一条黑影,这人捋着一下巴颏儿的白胡子,笑吟吟地说:“真读书人,果尔如是也!果尔如是也!”
这墙上坐的,自然是梁厚土。他转脸对罗氏说:“你们曹家确乎是改换了门庭了——有子如此,子孙瓜瓞绵绵,常保敦朴谨厚,永无猖狂悖乱之祸!”
到底怎么回事呢?原来这梁厚土竟是雷神的分身。他在当年为老庄观“探顶子”的时候,早已经预留地步,在屋瓦上标示了靶位,多年以后一发而奏功,毙蝎妖于地下。而化名“万赦凡”、“万蜕云”的这个道士,就是这只蝎妖。此妖早在数十年前,便知自己有一天劫,不易逃过,遂曲折设计,让曹大户给自己盖了一所云观。本想托蔽于楼宇,又恐雷部诸神巨力无边,无远弗届,乃设了第二计,那就是藏身于贵官显宦脚下,以逃天诛。也因为这孽畜法术惊人,而能未雨绸缪,预为擘画,用心不可谓不苦了。
然而殊不知天人相应之机甚深甚微,总有经不起小处失算、而终致不能免大祸者。尤其是丰隆威灵,应变有法,居然能化百炼之钢为绕指之柔,将罗氏捉出室外,毫发未损,藉以诱出孝子,再施以霹雳一殛。
可见狡狯之尤者,孰能甚于天耶?
《山海经·卷十三·海内东经》:“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
《山海经·卷十四·大荒东经》:“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今俗所谓雷神,多依《封神演义》小说之中“雷震子”为据。在《西游记》里,高老庄的高太公将孙悟空误当作雷公,就是因为相传雷公是猴脸尖嘴的。明清之际,如刘蔚恭的《异神录》以及黄斐默的《集说诠真》中,都有如下的记载:
左足盘蹑一鼓,称曰:“雷公江天君”。
唯一不同的是,在《异神录》中,此段记载的最后一句话是:“称曰:‘梁天君’。”“梁”字是否即“雷江”切音而成,或者“雷公江天君”这个较晚出现的称谓,是好事者为了让这称谓之中定要有个“雷”字,而故意将“梁”拆析成“雷”“江”二字,都是有可能的,我不敢断言孰非孰是。不过梁厚土这个雷公的分身之所以姓梁,倒是可以覆按此说。
一叶秋·之九
我奶奶问过我父亲,我父亲也拿同样的话问过我:“《聊斋志异》第一篇说的是什么?”
这谁不会答呢?“《考城隍》不是?”咱两代父子都答出来了。
可是接下来的一问便不容易敷衍过关了——“为什么是《考城隍》呢?”
这也是一代又一代的老奶奶们最讲究的事。故事不总是故事,还藏着无限义理。义理不光是角色感召,情节显示,连书写编纂都暗藏着多少机关。放头一篇的为什么,放末一篇的为什么,上一篇、下一篇,如何绾结呼应、如何穿插藏闪,皆在算计之中。
《考城隍》首立其本。由于仙鬼妖狐,事迹不凡,出人意表的情节,总带有几分果报征应的意思。一旦果报征应成了故事的道德教训,就不免为机心所乘,反而令人妄图善报而行善;或有无心之失,也会因为畏葸恶报而悚惧忧愁。于是,便有了这么两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一部《聊斋》,说的就是这个。”我奶奶的传家宝训即此:“善不存心而得,方得为善。”
“恶呢?”我父亲问我奶奶。
我奶奶的答复跟后来我父亲给我的答复是一样的:“那就恶不着你小子了!”
我们当然都知道:“恶不着”是“饿不着”的谐音,老奶奶是故意这么说的。
在祖家,甚至为了让世世代代的儿孙们能于日常生活中实践那种时时刻刻主敬存诚的功夫,还特别请了“长仙”、“黄仙”和“大仙”在家,长年供奉,不敢有些许违失。“长仙”是蛇,“黄仙”是獐子——也就是俗称的“黄鼠狼”;“大仙”地位最高,自然就是狐了。
家里养着些永远不能驯服的野物,跟“主敬存诚”有什么关系?道理也很浅显,当世世代代的传说都强调:这些野物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法力,而且日进月精,与时俱化,日子一长,同在一个院儿里生活的人自然会惯于感受到有一种凌驾于自我之上的意志或力量,不断在监督着自己、提醒着自己——甚至还会带来审判和惩罚。这是不成宗教的宗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