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庄观(第3页)
“不读正书,如何求取功名?”罗氏的想法很单纯,所以意志极坚决:“道长既然答应了老爷,是不是好歹为这孩子请个先生、开个蒙呢?”
“你回去罢!有你娘儿俩一碗饭吃,就该称心如意了。”万蜕云双眼一瞪,片言不发,两手翘着长长的指甲,捏着干支诀,像是算计了又算计,又像是觉得算不周延,回头再算一过,忽地恼了,起身连拂尘带袖子朝罗氏脸上一挥:“他的前程,我早就算透了;只今吉凶莫测,征兆参差,你急个什么?”
又有那么一日,观里下起了暴雨,前殿殿口雷声大作,像是有那巨力无匹之人轮番以精钢斧钺劈斫殿前石阶,迸了个火星闪炽,仿佛老天爷刻意不许那万蜕云踏出殿门半步。
跨院里的罗氏自是不知情的,正恐慌间,忽觉半空之中一抹电光来得比寻常的霹雳要既轻且缓,即将落地之际便消失了,但看绳影飘摇,落叶纷纷,仔细一打量,哪儿是什么雷光电闪呢?原来是梁厚土从南墙外打了个弯竿跳进来了。
瓦匠身手还真不坏,一落地,正落在廊檐之下、门槛前头,只见他先将一根丈八不止的弯竿置于身后地上,单膝屈了屈,礼数恰恰到份儿,说:“小娘子在上,梁厚土来请安了——呿呿呿!这雨不寻常,小娘子要留神门户的好——呃,这个嘛,梁某此来不为别事,就是看不得小官人读不上书——这事可是耽误不得的。”
一句话说到了罗氏的心坎儿里,泪点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母子如今沦落得连这薪水之资,都要仰承万道长给养;道长说这孩子,运势未卜,还不急着开蒙。”
“这妖道受老爷厚恩,勉强寄得一身浮尘,不知答报,自然参不透他那点孽因缘、恶造化!”
罗氏仔细地听,回思老半天,总然不懂这瓦匠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好应道:“道长的意思是景仙这孩子的命途未卜,不是他自己的——”
“小娘子不必多担心思,我已经打听清楚,打从萨布素将军墓往觉罗城走一里开外,有个王剪子老铺,招牌还挂着,生理已经不做了,如今盘给一个金祥谦秀才作馆;你把孩子托付那秀才,早晚读书便是了。至于所需供给,不劳那妖道施舍,老爷早就交代过了。你自把孩子送去金秀才那里,说起老爷名讳,金秀才自然会安置小官人进德修业之具。”
金祥谦如此便是曹景仙的蒙师了。果如梁厚土所言,这秀才主持了一所学馆,仗着十余个蒙童的父母给养所得,勉可维持他自家一妻一子的生计。曹景仙来了,居然备受礼遇,仿佛曹大户生前曾经施舍过极大恩典,金秀才则是秉持着报恩之念,自然加意栽培、悉心教诲。这里就无别话了。
然而在金秀才眼里,曹景仙毕竟不是个读书的料。打从十三岁开蒙,一直读了六七年蒙书,每年二月的县考也考过四五回,正场从未过关——眼看就是那副老对联儿上所形容的:“行年八十尚称童,可云寿考;到老五经犹未熟,真是书生。”
金秀才同罗氏商量:让这孩子到市上学做买卖,终能通一行生计,总强似在塾里傻吃闷睡,混过惨淡而懵懂的一生。罗氏当然不肯,她总觉着:拉拔这孩子有个体面的出身,一来不负曹大户之所托;二来也要在曹家那些个冷淡的族亲面前显一份光耀。金秀才也是敦实柔懦的人,罗氏一掉泪,他就心软,一咬牙,一硬头皮,还是耐心地教下去。
曹景仙生小是个粗枝大叶的孩子,体魄强似铁牛,神采嗒若木鸡。塾里的同学友朋笑他蠢笨,他也不以为意;街坊间总会遇见曹家的戚旧亲谊,面前指点、背后讪笑,总拿罗氏和万蜕云有私情作话柄。曹景仙年幼之时浑然不以为意,有时为博人一粲,也随人调笑自己的身世;年事既长,总知道些忌讳,即便不逢迎那些嘲讽了,却也仍然不同人结冤。如此一来,俗众益发以为此人委靡无耻,更少不了的冷讥热诮。
那一年,曹景仙不知二十好几了,照例应童子试不取,从县考考棚里出来,一步跨出龙门,迎面过来一个万蜕云。这可是日头打从西边儿出来了,万蜕云走上前,居然深深一揖,道:“世兄!世兄!告罪、告罪!”
此礼曹景仙一向未曾经得,给吓得一时无法言语,但听那万蜕云昂声笑说:“都是贫道的不是,都是贫道的不是!方才贫道掐指一算,你今年的出身又耽误了!这、这与当年我占天卜地之所得,差距实在太大,于是从头验算一过,才知是为贫道所害,真是不该不该——我这样大意误人,实是自误了。当年一指弹坏,世兄你不会见怪罢?”
“不不不!”曹景仙从来就不擅与人介意,自然恭恭顺顺地摇着头,神情十分畏却。
“那好!我就还你一个原来面目罢!明年此时,你就要开科运了——一岁登小三元,便等着联捷登进士榜,随后金殿珠笔亲点入翰院,三年下来,放四川学政,蜀道虽难,自有还京之日。届时三年御史台,能养个七八分人望,自然就可以放几任臬司和藩司做做了。之后嘛——领一省而镇之,也有几年太平富贵,接下来,四边无警、盗匪不兴,你却赶上个好时机,诚如贫道答应过令仙翁的:‘辖一镇之师、统十万之众、立制军之威,成就一个大贵人!’而且呢,我还可以多算一步——”万蜕云又飞快地捏动手指,道:“日后官至协揆,寿高齐颐,夫妇齐眉,子孙贵显!五百年来、五百年内,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一副命理呢!贫道只求世兄答应一事——”
“但请道长吩咐就是。”
“你我两代相知,数十年交谊,总而言之一句话:富贵无相忘也!”
说时伸出大拇哥,朝曹景仙额头上使劲一抹,居然将原先脑门子上那凹陷之处给“喀喇拉”抹平了。曹景仙但觉眼前日月无光,可是金星乱窜,疼痛难忍,大喝一声,便昏死过去。醒来之时,人是躺在金秀才的塾馆里,耳边厢只听得书声响亮,那一字字、一句句,万般分明。十多年饱读之书,原本全无领会,而今洞彻灵明,只觉得经史之间、传注之内,居然隐藏着无边瑰丽奇妙的风景,他也不忙着起身,便依样儿躺着,睁着眼,听身边那些个小小蒙童逐篇朗诵着、吟唱着,他则静静地体会着、思索着、玩味着。
打从这一天起,金秀才眼中的曹景仙像是易骨更胎的一般,除了长相,根本变作了另一个人。他左手点阅经籍、右手工书帖楷,口中仍吟诗不置,还能分神帮同学们批改文章。连金秀才都到处向人称说:“此子一旦开了窍,我都无可传授了。”
接下来这一年过得快,曹景仙在塾中将十多年来所闻所习重新回味一过,二月再入县学应考,当即考了个前列第一。两个月之后,复入府考,接着是院考,三试一口作气,曹景仙都是榜首,果真成了“小三元”。之后再如何联捷登科,入词馆、放学政、擢御史、膺监司、陈皋开藩、游领封圻,这些就不必细表了。
总而言之,四十年扶摇而上,平步青云,一一如万蜕云所预知者,如此安康顺遂,喜乐平安,还有什么可说的?再者,曹景仙一向是个孝子,无论在何处任官,总想法子将罗氏妥善安置在身边,朝夕侍奉;除了料理公务,平日晨昏定省,凡事躬亲,一旦有个小灾小病,也必定日夜在侧,亲侍汤药。这是人伦楷模,似乎也不成一则可喜可愕的传奇。
且说这预言正一一应验着,曹景仙也成了协办大学士,入军机,圣眷正隆,自然也得依循官场故事,为父母请封官诰;上表之后随即蒙准,给假一月,还乡祭祖——这,算得上是为人子者,以及为人父母者风光至极的一刻了。
可是老曹大户已经分家了,还乡祭祖,还是得上老庄观落脚。到了这个排场之上,还有谁家敢人前人后、风言风语呢?老曹大户家的亲谊戚旧,恐怕只有担惊害怕的份儿了——那曹景仙,是否不忘旧恶,万一要报嫌怨于万一,有谁吃得消呢?
未料大人的銮轿来了,风光到了,除了祭祖前到各房各宅邀约了诸家亲长;祭祖之后复周游拜谢一遭,毕尽礼数之外,并无报仇泄愤之举。这算让众人安了心——不!小人哪得安心?各家还是聚集商议,共派小厮,轮番到老庄观窥伺,万一有什么动静,还能及早通报,好让各家备妥细软,远走高飞,逃过一劫罢了。
一连几天无事可报,小厮们只传回来一桩奇怪的消息:这一日,老道万蜕云将曹大人请至大殿之上,忽然神色庄严地说起来,连“世兄”也改成了“大人”了:“尊府受贫道两代厚恩,大人可记得否?”
曹景仙连忙一欠身,拱了拱手,道:“铭感五内,无时或忘。”
“贫道自然知道大人会这么说。大人也一定知晓:贫道并不计较施报。”万蜕云笑了笑,扭了扭屁股,说:“此中无他,反而是贫道之于曹家的恩德,尚未曾还报完遂呢!既然还有积欠的缘债未了,若非精打细算,以致错过了时辰、不能还报,还真要积累到来生呢!”
“这——”曹景仙拱着的手还没放下来,顺势又作了一揖:“天人之机,甚为深邃,福善祸**,理之必然,至若更玄秘的道理,便非我等肉骨凡胎之人所能领会的了。”
“说什么福善祸**?”万蜕云撇了撇嘴,口气十分严峻地说:“眼下大人便有一灾,我若不尽心为大人消解,大人岂不是要落一个**恶万端的名声吗?明日午时三刻,将有不虞之灾,从天而降!大人!非听我一言不能免祸;能免此祸,贫道所受之于尊府的恩德,也就再无亏负的了。”
“那么,”曹景仙对于自己那“从天而降的不虞之灾”似乎并不在意,反而殷殷问起:“然则我该当如何,才能在午时三刻之前,让你还报了积欠的恩德,以免累及后生来世呢?”
曹景仙说:“我生平读书仕宦,时时敬谨,不欺暗室。岂能受此奇灾?倘或今番召聚亲党随官,毕集一堂,只道为我一人谋避祸禳灾之法,岂非反堕不明不白之地——这些个来救我性命的族亲僚属,难道不会疑心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要受上天诛谴么?天亡我,又何庸遁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