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庄观(第2页)
蹉跎着,蹉跎着,万蜕云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从不来催,仿佛他根本忘了曹大户的允诺。直到有那么一天,曹大户同几个盛京来的皮货商正在富贵窑子里掷骰子,心口忽觉一紧,喊声:“要不好!”人已经厥过去了。再醒来时,半边身子已不能动弹。这也是寻常富贵老人常害的风症,但是曹大户不这么想;他认为是神仙怪他失约降祸,赶紧发遣匠人,日夜兴工,给起造了一所老庄观,题匾三字还是请托宫中专责进贡事务的总管向一个老翰林道亲给求来的。
这中间,有分教:一所道观,该是个什么长相?又该如何跟青城山一个长相?可煞费周折了。乡巴佬们从没见曹大户如此认真干过活儿,竟也张罗着大车,轮上裹了软布,载着他老人家上盛京去了好几回,终于找着个据说曾经盖过道观的瓦匠,叫梁厚土。由此人画了大小图样,从方圆千里之地,找齐了十几、二十个班子,算好程期,交替施作,约以三年光阴毕其事功。
第一年过去,园林规模初具,草树池石皆有,花木扶疏,林相幽雅,虽然并无亭台楼阁之属,端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好林子。曹大户时而会亲自来督工,起先还躁闹着催促,可时日稍久,见园林深静曲折,造景奇丽别致,心情反而平静下来,病体渐渐康复。由于梁厚土是个敦谨人,日夜忧勤,事必亲理,曹大户多少也受其感染熏沐,做人宽和了不少,有那么一整年的时光,四乡八野的人居然不记得要叫他“曹黑肝”。
心随境转这话的是不假。到了第二年,都是土木砖石的活儿了,匠人们粗筋硬肉、浃汗污衣,出入于园林之间。这还不算,烧砖烧瓦的土窑也在左近,烟囱里日夜冒着黑烟。至于到处灰土铺张、尘粉飞扬,从萨布素将军墓到觉罗古城,十里之间,可以说没昏没晨的乌烟瘴气。曹大户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朝夕挽着小妾们出入,作风雅之游,于是唤了梁厚土来,忿忿地喝骂:“早知如此,为什么不先盖楼台,再筑庭院?然则忍过它一年污秽,如今不也清爽了?”
梁厚土笑笑,说:“曹爷有所不知,要是先盖了屋宇,这修真之地便再无变化了,林木花树,总是房宅附庸而已。今则不然,花树姿态盎然,与日俱生,随时不同;工匠日日备料出入,俯仰其间,体察幽微,默记其变化。岁月忽焉而过,一年下来,必然有许多领会,万一看出原先图样不合天机自然,还兴许更易。再一说:先筑盖楼宇,复补缀园林,不免看着树小墙新,是个暴发气象。”最后这两句“看着树小墙新,是个暴发气象”倒是有力,曹大户最喜人说他殷实,最恨人说他暴发,听到这么一说,也只好隐忍下来,又过了一年。
别说第二年的肮脏难忍,到了第三年,金碧辉煌的楼馆阁舍都完成了,映照着朝日夕晖,洗浴着柔风细雨,堪称无一刻不佳美、无一隅不典丽。可是第三年更难捱,外表算是完成了的道观至今如如不动,任翠叶纷披,呼鸟啁啾,远远望之似有挟山超海的气势,可梁厚土一径不许人进正殿。说是观里是要保着上千年的清净之地,诸般髹漆、装饰乃至于陈设,都得一桩一件地计较,不能大处见意,潦草布局。
这一年,“老庄观”说是尚未竣工,又像是早就完成多少年了,始终都矗立在那萨布素将军墓旁边。乡巴佬路经此地,想起、说起的不是万蜕云,也不是曹大户,而是曹家一个大了肚子的小妾罗氏——不是说此观落成之日,那小崽子便要落胎为人了么?乡人等着看的是:什么样的一个小子,将来会是个官居一品的将相呢?
曹大户没来得及看见。他在这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忽然觉得头疼,怕前一回的风症又要发了,想起医者吩咐过,赶紧躺下不动,想是过一会儿、缓过气来就好了。孰料脑瓜皮上仿佛叫人钻了一刀子似的,实实不能再忍,一抓狠狠抓去帽子,天灵盖上居然流下一注鲜血来。他赶紧低头一看,帽子里是一只被他情急之下抓烂了的蝎子。
帽中藏蝎,是个老典故了。之前《战夏阳》书中提过,如今再抄一段儿:
《儒林外史》里头有个庄绍光,“十一二岁上就会作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他却只闭户读书,不肯妄交一人。”可是杜少卿和迟衡山一去拜访,他说见也马上就见了。这还不算,当杜少卿提出祭泰伯祠的大拜拜计划,请庄绍光帮忙考订“要行的礼乐”之际,庄绍光又立刻告诉他:“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门几时。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便回。”到底是什么事呢?原来是一个刚从浙江巡抚调升礼部侍郎的徐穆轩把庄绍光给“荐了”,“奉旨要见,只得去走一趟”。庄绍光成了庄征君了。“荐了”你,你就要去见吗?庄绍光的说辞是:“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
小说作者吴敬梓告诉我们:庄征君在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十一这天晋见了皇帝。因为头疼难忍,无法安心奏对,出宫来才发现是头巾里不知何时钻进一只蝎子,于是大叹:“‘臧仓小人’,原来就是此物!看来我道不行了!”遂上了十策,并一道恳求恩赐还山的本子。其实此公就算没给蝎子螫着,他的官照样做不成,因为皇帝身边的太保所说的话才是关键:“庄尚志(绍光字尚志)……不由进士出身,骤跻卿贰,我朝祖宗,无此法度,且开天下以幸进之心。”谁算得清这一周折之下,究竟庄绍光还算是个“征君”吗?不过,小说里从庄绍光入京“涮”这一趟的路上起,就改口称呼他“征君”了。
顺便说明:“臧仓小人”——这个典故也出自《孟子·梁惠王下》。说是鲁平公本来要备车出宫去见孟子的,偏有平公的宠臣臧仓作梗,借口孟子厚葬其母而薄葬其父,不像是个明礼知义的贤者,劝平公不必往见,其事遂寝。这一段,孟子算是给“征”到一半儿。
但是孟子坚决不承认“不遇鲁侯”是由于“臧仓小人”的缘故,所以他说:“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他认为那是“天”的意思。然而,这仅仅是“孟子不遇鲁侯”的片面。至于鲁侯不能见孟子的另一片面呢?孟子也说得很清楚:“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他要来,是有人怂恿他来;不来,是有人阻止他来;但是来或不来,却不能算在旁人的账上。)孟子看得很清楚:统治者在行使其支配权的时候,责任必须自负;但是统治者的是否兼听或偏信——比方说:“鲁平公是不是宁可亲信臧仓而非孟子呢?”这个问题却根本不是孟子所关心的,也不是孟子认为在他的地位所宜于窥探的。
毒蝎入帽,可不只是一条人命而已,也意味着“臧仓小人”在妨碍着人们的仕进之心。可曹大户已经来不及这么体会了——他非但没来得及看见老庄观的雕梁画栋、锦褥茵席之美,也没来得及看见自己的儿子出生,更没来得及看见妻妾亲族们为了分家财、裂房产而展开的一场殊死之战,他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梁厚土。
曹大户流着泪、喘着气、紧紧抓住梁厚土的袖子,说:“都说我这人打从心肝里黑到肤皮儿上。可旁的不说,这座神仙观,我可不能克扣你;连工带料,我还该你多少,你给个数罢,我这就让管事的给你拨现银。”
“曹爷,”梁厚土说,“还没‘探顶子’呢,不合收您银子。赶过了年,看几场好雪压实了瓦榫子,咱们验过一回,再算罢。”
他说的是瓦匠行里的规矩。一般鸠工兴筑房舍,瓦匠总司其成的多,是以瓦匠的地位也高一些,验收房屋,往往由瓦匠主持。常情如此:瓦匠站在厅堂房舍之中,来回踅走,同时手中使一根极长的竹竿,看似随意地向屋瓦戳探,试看其松紧弛张,这一手至关切要——人会问:瓦是他瓦匠铺的,由他自家来验,能验出个什么鸟来呢?可事理恰恰要反过来看:万一原先铺得好好的瓦,就在这一刻上,让他瓦匠给探歪了、戳坏了,对于屋宇来说,岂非后患无穷?这正是工匠行里琢磨出来、赖以对付那些业主的手段。一旦业主为富不仁,“探顶子”还真能让一栋房宅永留百年不解之灾呢。
曹大户听了直摇头:“活了这么一辈子,叫我拔一毛而利天下,我是不干的;而活到了这个地步,再叫我取天下之一毛而利己,我也下不了手。之前点领的不说,我已经交代了管事,再给你一万两银子,应该有敷余了——你去领银子罢。”
“谢曹爷,曹爷赏多了。”梁厚土屈了屈膝。
“不多,也不欠。”说完,曹大户就死了。
曹大户的儿子初生那天是腊月初八,正值当岁一场最严酷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从初四下起,没昏没晓地下了三昼夜。雪霁之时,罗氏把孩子生下来,看上去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而且浓眉大眼,骨相清奇神秀,可就是不哭不笑,状似无所闻亦无所见,跟曹大户留给他的名字还真不像——“曹景仙”。
“这叫八风吹不动!”忽地一条身影从天而降,话出如风,更似一声焦雷,说话的,正是那三年不知去向的万蜕云。这道士像是刚从天空之中大开的云霾深处跳将下来的一般,面貌已经较之前显得老成、沧桑了些,就是一走路还晃屁股,这老模样儿是一丝儿未变。
他走上前来,朝婴儿的额头弹了个榧子,婴儿哪里经得起这个?登时额骨凹陷下去,疼得他大哭不止。可万蜕云抢忙一步上前,在那婴儿耳边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婴儿居然点点头,不哭了。
可额头上的凹痕儿却再也去不掉了。孩子日渐长大,仍旧是个惯常发痴作傻的性子,动不动就朝一处凝眸细看,一看就出了神、失了魂,问他怎么了,要不就不答;要不就尽说些个千山万水之外的胡话,任谁也不能懂。
非徒这孩子生性愚鲁,家中也阢陧不安。家产分匀之计,人人不以为平允,自然不得停当。众人勉强在一所宅院之中居住,已经算不得是一家人了。今日这房封了正院,自开一座旁门出入;明日那房打通墙垣,把这房的天井当成街道。大小争执不断,吵闹无日或已。
却是个富丽堂皇的老庄观香火鼎盛。先上来大多是看热闹的,久而久之,楼宇园林看腻,就看出了万蜕云也有几分风采。万蜕云偶尔地还会作索几套兴云布雨之术,唬得乡巴佬们乐不可支,就把老庄观看成个瓦舍,来这儿听听万蜕云讲述修真之妙,全当是听说书的了。
曹大户分家之事甚密,外人不能究其详,只知道忽然有这么一天,那刚生了儿子的罗氏怀里裹着大包袱、小包袱,哭哭啼啼来到老庄观,正逢着万蜕云作法,将一株枯透了枝子的梅树点染成真堪形容的火树银花,数十万点红梅、白梅竟然在一树之上、一时之间**、绽放、凋谢、复枯萎复原,顷刻作成。
但是万蜕云猛地一收拂尘,对着数以千百计的人群喊了声:“怎么啦?谁欺负你啦?”他早就一眼看见了瑟瑟缩缩、站在人群后头的罗氏——甚至看见一个小包袱还裹着曹景仙呢。
那还用说吗?曹景仙母子是被族中亲眷戚友给赶出来的。道理很明白,要是留着罗氏,就非得留下曹大户的那一脉骨血不可;留下了曹景仙,就意味着曹家所有财货、田产、物业又都有了主,大伙儿还是得像过往帮衬、伺候曹大户一般地帮衬、伺候这一对母子么?想想不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他母子二人扫出门第,永绝情由。
曹景仙这个姓字不见于正史,因为此名在罗氏抱着他来到老庄观之后,就不能用了,让万蜕云给改了。万蜕云的说法明白了当:仙不必景,一旦景了仙,就不必在人世间攫功名、求利禄了;曹大户生前,不是希望这儿子“升金阶、上玉殿,官至一二品不嫌高,囊括三五省不嫌少”吗?然而万蜕云改了此子之名,不妨碍咱们说书的方便,还就是这么唤他便了。
话说曹景仙一介孤丁,寄养于老庄观,外间少不得有些闲言闲语,说他是道士的种。万蜕云听说了,不动声色,暗施小技,将那些传谣的乡巴佬整了许多冤枉,这也是小小不言的事。可是独自修真,绝无伴侣,大欲难熬,有那么几回,他还真想着罗氏的好处,不免动念要到他母子居住的院落之中撩拨。
说也奇怪,每动此念,天就下暴雨,而且旁处不下,单单往这老庄观的观址处下,不只是雨,还有风、还有雷、还有雹子——奇的是,像这样突如其来的雨,却连萨布素将军墓那咫尺隔邻之地都湿不着。
且回头看这一对孤儿寡母——孤儿寡母的能有什么出息?自然就是念书。可万蜕云似乎并不以为曹景仙能靠读书挣一个出身,每当罗氏前去问讯,万蜕云便笑笑说:“这孩子的前程是我许下的——所谓‘辖一镇之师、统十万之众、立制军之威,成就一个大贵人!’的话,我没忘呢。不过,时候还不到。你开销我观中香火,以为无益之事,这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