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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普鲁士军官(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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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年轻人的胸膛起伏不停,使劲想说出话来。

“我在写。”

“写什么?”

士兵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军官能听见他在喘气。蓝眼睛里露出了微笑。士兵清理了一下干巴巴的嗓子,还是说不出话来。突然上尉的脸上像团火似的,亮起了一个微笑,然后一脚重重地踢在勤务兵的大腿上。小伙子往旁边挪了一步。他的脸变得死气沉沉,两只黑眼睛瞪得大大的。

“写什么?”军官问道。

勤务兵的嘴变得干巴巴的,舌头在嘴里舔着,就像舔一张千的牛皮纸。他清了清嗓子。上尉又抬起了脚。仆人的全身绷紧了。

“是诗句,长官。”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话语了。

“诗句,什么诗句?”上尉露出令人厌恶的微笑问道。

勤务兵又清了清嗓子。上尉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萎靡不振、精疲力竭地站在那里。

“是写给我的女朋友的,长官。”他听见了那干涩的、不像人发出的声音。

“唔!”他转过身去,说道,“把桌子收拾干净。”

“喀哧!”士兵嗓子里发出了声音,接着又是一声“喀哧”,然后才不太清楚地回答:“是,长官。”

年轻的士兵走开了,他看上去变老了,脚步也显得沉重。

军官独自留下了。他全身僵直,不让自己思考。他的本能警告他,不要去思考。在他内心深处,得到强烈满足的那股**,仍然在有力地产生着影响。然而,接着便产生了一种反作用,他心里有某种东西一下子崩溃了,随即是这种反作用带来的痛苦。他直僵僵地在那里站立了一个小时,他的感觉陷入了混乱之中,却又竭力让意识保持一片空白,不让脑子觉察一切。他就这样克制着自己,直到度过了精神压抑的顶峰,接着他便开始酗酒,喝得酩酊大醉,沉入了忘怀一切的睡梦中。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他的良心受到了震动,但是他不让自己去想他做下的事,不让脑子去考虑它,把它和其他的本能一块压制下去,就当作他的意识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他就像过去喝醉了酒那样,浑身乏力,这件事却已变得模糊不清,想不起来了。至于他的**,至今还处在沉醉状态之中,他拒绝去回忆它。当他的勤务兵端来咖啡的时候,军官的态度还是像头一天早晨那样。他拒绝接受头天晚上发生的事——认为它根本没有发生——他的拒绝是成功的。他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不是他干的。再说,就是有过什么,也全要怪那个愚蠢的、不听话的仆人。

勤务兵那天晚上一直在迷迷糊糊地走来走去。他觉得口干舌燥,便喝了点啤酒,但是喝得并不多。喝了酒使他恢复了感觉,这使他难以忍受。他变得麻木不仁,仿佛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他全身已经有十分之九变得迟钝了。他只得怪模怪样,一歪一扭地趔趄而行。然而,一想起他挨的那顿脚踢,他就觉得难受。当他想起后来在那间屋里受到更多次脚踢的威胁时,只觉得心里怒火直冒,浑身无力。他一想起最后踢的那一脚,就喘不上气来。那时,他被逼着说出“是写给我的女朋友的”。现在他已经疲倦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的嘴巴像个白痴似的微微张着。他只觉内心空虚,疲惫不堪。因此他心不在焉地干着活,痛楚不堪,动作缓慢而笨拙,他视而不见地拿起刷子摸索着乱刷一气,只要他一坐下来,就没有力气起来再干了。他的四肢和下巴都软绵绵的,死气沉沉。他实在太困倦了。他终于上了床,四肢无力、浑身瘫软地睡着了。这种睡眠,与其说是安眠,不如说是昏迷不醒。在这死一般昏昏沉沉的一夜里,仍然夹杂着一丝丝痛苦的闪光。

早晨要举行军事演习。但是他在军号吹响以前就醒了。他胸口剧烈的疼痛、嗓子的焦渴以及那种持续不断的可怕的痛苦感觉,使他一睁开眼,眼神便黯淡无光。他不用想便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事情。他知道又是新的一天,他还得继续执勤。屋子里最后的一点黑暗也被驱赶出去了。他必须撑起他无力的身体继续干下去。他实在太年轻,没有遇到过多少挫折,所以他现在觉得十分困惑。他只希望永远是黑夜,他就可以一动不动地躺着,藏在黑暗里面。可是什么也阻拦不了白天的到来,他也不可能不起床去给上尉的马装上马鞍,给上尉煮咖啡。事情明摆在那里,他躲也躲不掉。接着,他想到,他实在没法干下去了。然而,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他还是得去把咖啡端给上尉。他已经被震呆了,没法理解这件事。他只知道,不论他无力地躺上多久,这件事他是躲不开的——躲不开的。

他的身体仿佛运转不灵了,他使劲挣扎着才爬下了床。但是他还不得不凭着自己的意志力,才能推动自己的每一个行动。他感到迷惘、眩晕、无依无靠。后来,由于疼痛得厉害,他紧紧握住了床沿。他瞧了瞧大腿,看见黝黑的皮肉上那几块青紫的伤痕。他知道如果用手按一下伤痕,他准会疼晕过去。但是他不愿意晕倒——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谁也不应该知道。这是他和上尉之间的事。现在,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了——只有他和上尉。

他慢吞吞地省着力气穿好了衣服,硬撑着走起路来。除了他用手接触的东西以外,别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模糊不清。但他还是勉强做完了他的工作。剧烈的疼痛唤醒了他麻木的感觉。最糟的活儿还没有做。他端着托盘上了楼,走进上尉的房间。苍白而阴沉的军官正坐在餐桌旁边。勤务兵敬礼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已不复存在。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好使自己适应这种虚无的状态——然后他振作了一下,似乎又清醒过来,然而这时上尉却开始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了。年轻士兵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紧紧抓住这种情景不肯放手——上尉并不存在——那么他自己就可以活下去。但是他看见上尉端咖啡时手在颤抖,便觉得一切都破灭了。他走开的时候觉得自己正在崩溃,正在破裂成无数碎片。当上尉骑在马背上发号施令的时候,当他自己背着步枪和背包,疼痛难当地站在那里时,他觉得自己不得不闭上眼睛,他似乎不得不对一切都闭上眼睛。长途行军加上喉咙干渴的无休止痛苦,使他心里只有一个充满睡意的愿望:必须搭救他自己。

他对于喉咙的干渴甚至也渐渐习惯了。天空里,白雪覆盖的山峰显得那么辉煌夺目,在下面河谷里,泛着白光的绿色冰河蜿蜒曲折地流过白色的浅滩,又显得那么神奇。可是,他却发着烧,口干舌燥,快要忍受不住了。但他还是毫无怨言,拖着沉重的脚步走着。他不想开口,不想对别人说话。两只鸥鸟,像浪花和雪片,在河上飞过。浸透阳光的绿色黑麦散发出令人晕乎乎的气味。行军在单调地继续着,像晚上失眠一样无休无止。

他们在大路附近遇上了一所低矮宽敞的农舍,门口早已放好了一桶桶的水。士兵们都围上去喝水。他们拿下了头盔,汗湿的头发上冒出了热气。上尉骑在马背上观察着。他需要看到他的勤务兵。头盔在他浅色的凶恶眼睛上投下了一片黑影,但是他的小胡子、嘴巴和下巴在阳光下却很清晰。勤务兵不得不在这个骑马人面前活动。他倒并不感到害怕或者畏怯。因为他仿佛已经被掏去了五脏六腑,里面全空了,像一只空壳。他觉得自己已不存在,只是一个在阳光下蠕动的影子。虽说他渴得难受,可是一觉得上尉在旁边,他就喝不下水了。他不愿摘下头盔擦一擦湿漉漉的头发。他只想留在阴影里,不愿意被逼得清醒过来。他看见上尉用灵活的靴跟踢了一下马的腹部,不由得一惊;上尉骑着马慢慢跑开了,他这才又重新回到一片空幻之中。

总之,无论什么都没法把他在这个炎热而晴朗的早晨里活生生的位置归还给他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这一切事物中的一块空白。而上尉却变得更加趾高气扬、咄咄逼人了。一股怒气充满了年轻仆人的全身,使他头晕目眩。但是他的心却跳得更平稳了一些。

这个中队翻过了山,准备绕个圈子回去。山下,农庄里的钟敲响了。他看见那些光着脚、在茂密的草地上割草的长工都放下活计,朝山下走去,肩头挂着大镰刀,像一只只闪亮的长爪子弯在背后。他们似乎是些梦境里的人,和他好像毫无关系。他感到自己沉入了一个黑魃魃的梦:别的一切都在那里,都有形体,只有他自己是一种意识,一个只能思考和理解的、没有形体的空白。

士兵们默默无言、沉重地登上耀眼的山坡。勤务兵的头开始感到眩晕,一切都在缓熳而有节奏地旋转着。有时他的眼前是一片黑,仿佛他是在透过一块被烟熏黑的玻璃观察世界,只看见一些模糊而不真实的影子。他觉得这样走起来他就头疼。

空气里的香味太浓了,简直使人透不过气来。所有那些青葱的绿色植物仿佛都溢出了汁液,使得空气里充满了绿色植物浓得使人恶心的气息。其中有带着纯净蜂蜜和蜜蜂的香气的三叶草;接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辣味——他们来到了山毛榉旁边;然后他们听见了奇怪的“嗒嗒”声,闻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难闻气味,原来他们正在一群羊身边走过,放羊的穿着黑罩衫,手里拿着弯柄的牧羊棍。在这样炎热的阳光下,羊儿为什么要挤成一团?他感觉那个牧羊人看不见他,而他却看得见牧羊人。

中队终于停了下来。士兵们把步枪架成圆锥形,用背包围着步枪零零乱乱地放成一圈,然后他们就稍稍分散开来,坐在山坡高处的小丘上闲聊起来。士兵们身上都冒着热汗,但很活跃。他静静地坐着,凝视着二十公里外巍然挺立的青蓝色山脉。在起伏的山峦间有一片青翠的洼谷,在洼谷外面,山脚下那条淡灰色的宽敞的河床里,一片片泛着白光的绿色河水,流淌过夹在暗黑松林间的、泛着浅红色的灰色浅滩。那条河就这样流淌到很远的地方。它似乎在朝山下流去。在一英里外的河上,有人在驾着一只木筏。这里是陌生的乡下。稍近一点的地方,在树林边缘上,有一幢红屋顶的宽敞农合,有着白色墙基和方格小窗,掩映在浓密的山毛榉树叶之中。那里还有一长条一长条的黑麦地、三叶草地和浅绿色的小麦地。在他脚边,山丘底下,是一片暗黑色的沼泽。沼泽里长着金莲花,它们都屏息静心地挺立在细长的花梗上。有些淡黄色花苞已经绽开,一块碎花瓣悬挂在空中。他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眼前五颜六色的幻象里。上尉那浅蓝和大红色相间的身形,正端坐在马上,沿着平坦的小山顶,在一片片狭长的小麦地中间缓缓地跑着。打信号旗的士兵就跟在他后面。骑马人的身影高傲而自信地移动着,这天早晨的全部光彩,都集中在这个敏捷活泼的人身上了。这使得其余的人都落进了脆弱而闪烁的阴影中。年轻的士兵顺从而冷淡地坐在那里瞧着。但是当那匹马慢了下来,踏上最后那条陡峭的小路时,一股强烈的怒火又在勤务兵的身躯和灵魂中燃烧起来。他坐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后脑勺上好似沉重地压着一大团火。他不想吃东西。他的手在移动时也微微地颤抖着。这时,骑在马上的上尉正骄横地慢慢走近。勤务兵心里愈来愈紧张。然后,看见上尉在鞍座上放松自己的样子,一股火焰燃遍了他全身。

上尉注视着山坡上那片浅蓝色和大红色,那些散布在四周的黑压压的人头。他感到高兴。指挥这队人马,也使他感到高兴。他感到骄傲,他的勤务兵也是这些服从他指挥的人中的一个。上尉踩着马镫,欠起身察看着。年轻士兵坐在那里,毫无表情的脸转了过去。上尉轻松地坐在马鞍上。他那匹有着像山毛榉果实那样的褐色皮毛的、细长腿的骏马,正雄赳赳地朝山上走去。上尉走进了充满团队气氛的地方:一股热烘烘的男人气味、汗味和皮革味。他非常熟悉这种气味。他跟中尉讲了几句话以后,又骑着马朝山上走了几步,然后坐在马鞍上,俨然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他那汗涔涔的马飒飒地甩着尾巴,而他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部下,看着他的勤务兵,人群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家伙。

年轻士兵的心在胸膛里像一团燃烧着的火,他的呼吸十分吃力。军官朝山下望去,看见三个年轻士兵抬着两桶水,正脚步趔趄地穿过一块阳光照耀的绿色田野。在一棵树下已经放好了一张桌子。瘦长身材的中尉正站在那里自以为了不起地忙碌着。这时,上尉鼓起勇气,采取了大胆的行动。他召唤他的勤务兵。

年轻的士兵听到命令,立刻觉得怒火涌到了他的喉咙。他茫然地站了起来,觉得憋得透不过气来。他站在上尉前面,行了个礼,没有抬头朝上看。上尉的声音却不太稳定。

“到旅店去给我拿……”上尉发出了命令,“快点!”他加上了一句。

听见最后这句话,仆人心头又闪起了怒火,他感到周身又有了气力。然而他还是机械地服从着命令,转过了身,快步跑下山去,他的裤腿鼓鼓囊囊地挤在军用皮靴上面,看上去几乎像一头熊。军官一直在瞧着他晕晕乎乎地向山下冲去。

但是,如此恭顺而机械地服从命令的,只是勤务兵外在的躯壳。在他心里,逐渐凝集成了一个内核,这个内核压缩和集中了这个年轻生命的全部精力。他完成了任务,又拖着疲倦的脚步急忙回到山上。他一面走一面感到头疼,不知不觉地蹙起了眉头。但是在他的胸中却有一块强硬的东西,那就是他的自我,他的自我是坚定的,决不让人把它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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