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生之梦81(第4页)
两个男人来到椭圆的场子中间,其中一人肩扛一根杆子,杆上挑着一盏盏明灯,另一人则在廊中迅速地挂起灯来照亮小镇。夜幕降临了。
有个人给了我们一盏灯就走了。夜晚,我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守着一张小床,地上的一盏灯和一只没有燃火的小壁炉,设施简单又自然。壁橱里挂着一件厚重的蓝大衣。还有几只大小不一的盘子,但是没有椅子,只有一块叠好的长长的黑毡子,可供人倚在上面。灯光从下向上照亮了奶油般光洁的墙面,像白亮的搪瓷一般。我独自一人,十分孤独,离我的出生地仅几百码远。
我害怕,怕的是我自己。这些人在我看来根本不是人。他们有着植物的安详与完整,你就看他们是如何以一种惊人的本能步调一致地聚集成一团的吧。
他带我出去,让我看过厕所和浴室,冲洗器下站着两个壮汉。然后,他又带我走下去,到了一间环形大厅里,大厅中间是高高的壁炉,炉中火势正旺,火与烟直冲上一个石头垒成的漂亮漏斗型烟囱。壁炉的底座很大,旁边有些人倚在叠起的毛毡上,面前铺着白布,他们正在用晚餐,吃的是稠稠的粥,牛奶,稀黄油,新鲜的莴苣,还有苹果。他们都脱光了衣服,任炉火中星星点点的火光映着他们健康如同水果般的身子,他们的皮肉微微泛着油光。环形墙下,筑有一个高台,上面也倚着一些人,他们或吃饭或歇息。一个男人不时地端着食物进来,又端着空盘子出去。
我的向导带我出来看一间蒸汽腾腾的房子,里面的男人们各自洗着自己的盘子和匙子,洗净后把它们挂在自己的小架子上。随后我的向导给我一块布,托盘和碟子。我们走进一间简朴的厨房,那里,文火上温着大碗大碗的粥,一只深锅里盛着化好的黄油,牛奶、莴苣和水果则摆在门附近。三位厨师在管着厨房,不过外面的人静静走进来,各取所需,再回到那间大屋子中或回自己的小屋子中去。每个角落都是那么洁净体面,那是本能使然。他们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体面,似乎人们最深处的本能得到了教化,使得他们变美了。那轻柔安详的美就像一个梦,人生一梦终于成真了。
尽管我不怎么想吃,还是盛了点粥。我感到身上鼓起了一股奇特的力量。可我在人群中又有点像个鬼影。我的向导问我是去大圆屋用餐还是回我自己的房间吃。我懂他的意思,就选择了大厅。于是我在曲廊里挂好自己的大衣,进了男人们的大厅。我靠在墙根下的毛毡上,观察着这些人,听他们说什么。
他们一感到热就把衣服脱了,似乎衣服是一种负担或一种小小的耻辱。他们歪着身子轻声交谈着,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来,其中一些人在下跳棋和象棋,但大都安详沉静。屋子是靠吊灯照明的,里面没有一样家具。我独处一隅,可我羞于脱掉身上的白色无袖衫。我感到这些人没有权力如此这般地毫无羞耻、这样沉静自然。
绿衣卫士又进来问我是不是愿意去见一个人,那人的名字我没弄清是什么。于是我带上外罩,来到了圆柱门廊下灯火阑珊的街上。街上行人如织,一些人身着大衣,一些人只穿束腰外衣,女人们则迈着轻快的步子从街上走过。
我们到了山顶,走出来,来到一个环形的场子,这儿一定是公理会礼拜堂的旧址[92]。场子中间耸立着一座锥形塔,就像一座灯塔一样,塔身在灯光下呈现出玫瑰色。塔顶上的一根圆柱上,一只巨大的灯球光芒四射。
我们穿过环形场子,踏上了另一座建筑的台阶,又穿过人群熙攘的大厅来到走廊尽头的门边,那儿坐着一位绿衣卫兵。绿衣卫兵起身进去报告我们的到来。随后,我跟他穿过前厅进了室内,屋中间的壁炉里,木块正燃着,火苗十分清晰。
一个身着洋红色薄束腰外衣的男子上前来迎接我。他长着棕色的头发和粗硬的红连鬓胡子,浑身透着难以言表的光彩帅气。他不像埃及人那么沉静,也不像普通人那样如同水果一般冷漠,更不像城门口的黄衣首领那般沉稳并鲜花一样粲然,这个人身上闪烁着一种震颤的光芒,就像穿过碧水的光线一样。他接过我的大衣,我立即感到他明白我的心思。
“或许,醒来是残酷的,”他一板一眼地用英语说:“即使在一个美好的时候。”
“告诉我这是在哪儿!”我说。
“我们管这地方叫纳斯拉普,不过它以前是不是叫纽托比?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今天下午,好像是1927年10月吧。”
“1927年10月!”他声调奇怪地笑着重复。
“我真睡过去了?又真的醒了吗?”
“你不是醒了嘛?”他笑道。“靠在靠垫上吧,要不就坐下。看!”他指着一张坚固的橡木椅子,那是一把现代仿古椅子,孤零零摆在屋子中间。那椅子年代已久,颜色发黑了,看上去都抽巴了。我浑身一激灵。
“那把椅子有年头了吧?”我问。
“也就一千来年吧!是专门保存下来的。”他说。
我顿时木然。我只能坐在地毯上痛哭一场。
那人正襟危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走过来,双手握住我的手。
“别哭!”他说,“别哭!当了这么久的孩子了,现在该做条汉子了。别哭了!这样不是更好受点?”
“现在是哪一年?”我问。
“哪一年?我们称之为橡子年。你的意思是用数字表示?那就叫它2927年吧。”
“这不可能。”我说。
“没错,正是。”
“那就是说我都一千零四十二岁了?”
“怎么,不对吗?”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你睡过去了,像一只蝶蛹,睡在地球的一个小小的蝶蛹子宫中,你的衣服早化成了尘土,只剩下了扣子,你一觉醒来,像一只蝴蝶那样醒了。为什么不呢?你为什么害怕像蝴蝶那样从黑暗中醒来?为什么怕自己变美了呢?变美吧,像一只白蝴蝶那样。脱掉你的衣服,让火光照在你身上,赐给你什么,就接受什么吧。”
“干吗老要掐算?生命又不是一只钟表。”
“没错,我就像一只蝴蝶,只能活一会儿,所以我不想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