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牧师的女儿们(第11页)
她坐着写便条时,他把另一支蜡烛挪近她。那强烈的烛光映着她的卷发,照得沉沉的发卷熠熠生辉,像一片卷起的浓重金黄羽毛。她的后颈很是白嫩,布满了曲卷的金色汗毛。他盯着她的脖颈,如梦如幻,陶然忘机。她可望不可即,那么精致的人儿,她就是令他难以企及的梦中人,仅看着她都会叫人神魂颠倒。她与他毫无关系。他不敢斗胆去接近她,她坐在那儿,与他隔着一段美妙的距离。但是有她在这屋里,简直就叫人觉得秀色可餐。虽然他为母亲深感痛苦不堪,可他仍能领略到今晚这屋里活生生的美好氛围。烛光辉映着她的秀发,令他痴迷。是的,他有点敬畏她,但是她与他们母子共处于这奇妙、令人难以言表的环境中,又教他感到些许振奋。一出了屋,他又感到后怕。抬头仰望,星光灿烂,脚下是皑皑白雪,又一个夜晚渐渐降临了,把他包围在夜色之中。他很怕,几乎感到被黑暗湮没了。这弥漫的夜色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是谁?他认不出自己,也认不出四周这一切。他不敢去想他的母亲,可她的身影又在心中挥之不去,教他感到会发生什么。他无法从她身边逃脱,是她把他带入了一团无形未知的混沌之中的。
十一
他痛苦地走上大路,一肚子的迷惑不解,只觉得似乎有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胸口上。不知不觉中他摇摇头,竟有几滴泪水洒在雪地上。可他不信母亲会死,这时他想的是另一件更大的事。他到了牧师家,坐在厅里等玛丽把露易莎的东西放进一个包里,心里还在想,自己为何这样苦恼。在这座大宅第中,他感到羞愧寒碜,感到自己就像个小听差似的。玛丽同他说话时,他几乎要举手敬礼。
“是个老实人。”玛丽想。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成了治她心病的一剂镇痛药。她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她能赐恩悯人:她所能有的就剩下这点感觉了。她不能没有身份地活在世上。离开某种确定的地位她就无法有自信;不做一个上流妇人,她就无法有自尊。
阿尔弗莱德吻过母亲就去睡了。脱了一半衣服,他又想起了母亲,立时痛苦像两只手一样紧紧地揪着他的心。他蜷缩在**,好久不能放松自己,以至于他过度疲劳,连起身脱衣的力气都没有,就睡过去了。半夜时分他才醒来,发现自己都冻僵了。这才起身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重又入睡。
差一刻六点时,他醒了,马上又想起了什么。他穿上裤子,点燃蜡烛举着进了母亲的房间。他用一只手挡在蜡烛前,以免烛光照在**。
“妈!”他喃喃言道。
“哎。”母亲回答。
停了片刻他又问:“我能去上班吗?”说完他等着回答,心跳得厉害。
“孩子,要是我是你,我就去。”
闻之他的心一沉,很是失望。
“你让我去?”
说着,他遮烛光的手落了下来,烛光立时照在**,借着光亮,他看到露易莎正躺在**看着他。见到灯光,她马上闭了眼睛,把脸半埋进枕头中去,背对着他。他发现她的头发就像闪亮的雾气笼罩着她圆圆的头,两条辫子弯弯曲曲窝在被子里。此情此景颇令他吃了一惊。他伫立着,颇为坚定自信。而露易莎则缩成了一团。他的目光这时与母亲目光相遇了,他让步了,不再自信,不再有主心骨儿。
“对,去上班吧,我的孩子。”母亲说。
“那好吧。”他说完吻了母亲一下就走了,又失望又痛苦,心情很是沉重。
“阿尔弗莱德!”母亲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他心情紧张地走回来。
“怎么了,妈妈?”
“你总是做该做的事,对吗,阿尔弗莱德?”眼见儿子要离开自己,母亲情不自禁地说,她怕了。儿子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因此感到十分恐惧。
她又向他转过脸颊。他吻了她,又走了。满怀着失望与痛苦,他上班去了。
十二
中午时分,他母亲去了。他是在坑道口听到她的死讯的,因为他心里早有准备,所以这噩耗并没令他震惊,可他还是浑身发起抖来。他十分镇静地往家走去,只觉得呼吸困难。
露易莎小姐仍然在家里。她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停当了,她三言两语把情况对他说明白了,可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你早就料到了,所以你并不太震惊吧?”她抬头看着他问。她目光沉静,黑黑的眸子审视着他。她也感到困惑,他这个人是那样莫名其妙,让人琢磨不透。
“我想,是吧。”他呆呆地说着,朝一边看去,他承受不住她凝视他的目光。
“我不忍心想你事先毫无预料。”她说。
这次他没说话。
他感到此时她在身边让他感到十分拘束。他想独自待会儿。亲友们开始到了,露易莎离开了,就没再来。迎来送往,忙东忙西,这对他倒没什么。只是隐约感到有些悲伤,但表面上还算平静,可独自一人时,他内心的悲伤会变得狂烈,一阵阵爆发如疯病一样。发作之后,他又会平静下来,几乎又清醒了,只是仍感到困惑。以前他从来不曾知道一切都会垮掉,连他自己也会崩溃,乱作一团,乱得一塌糊涂。似乎他的生命已冲破了其界限,他已经迷失在一片浩瀚惊人的洪荒中,无涯无际,杳无人烟的洪荒。他已粉身碎骨,随波逐流。他默默地喘息不止,随之痛苦又上心头。
吊唁的人都离开了矿坑边的这座宅院,只剩下这年轻人和一位上了岁数的管家,随之那没完没了的折磨又开始了。积雪化后冻成了冰,一场新雪随后又给灰暗的大地裹上银装,然后又化了。世界一片灰暗泥泞不堪。夜晚,阿尔弗莱德无所事事。他的生活中总是有些零碎小事。他并不明白,他是以母亲为中心、受着母亲吸引的,是母亲支撑着他。即使是现在,一旦老管家离开他,他们会照老习惯做事。但是他生活中少了力量,失去了平衡。他坐着,装作读书,可却双拳紧握,紧紧把握着自己,忍受着什么,他自己并不明白是什么。他在田间黑乎乎、湿乎乎的小径上走着,一直到累得走不动为止。他这不过是在逃避,逃避那个他非要返回的地方。干起活来他还行。若是夏日时分,他尽可以在园子里劳作,消磨时光,直至上床的时刻。可现在不行,他无处可逃,无以解忧,无人相助。他,或许天生敏于行,拙于思;重实干而轻体验的。现在他因惊恐而无法行动,就像一个泳者忘记了如何游。
一个星期中,他都在竭尽全力忍受这种窒息和挣扎,后来他精疲力竭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摆脱这种状态。自我保护的本能变得十分强烈。可问题是,他该向何方?小酒馆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地方去了没有好处。他开始想到移居国外,到了另一个国家他会感到好得多。于是他给移民站[16]写了信。
“如果你愿意来,我姐姐想请你哪天来吃晚饭呢。”
他看看玛丽,玛丽向他点点头。玛丽向露易莎提出这个建议,纯属发善心,嘴上这么说了,心里其实并不以为然,不过她对自己的想法也没太仔细分析。
“行,”杜伦特不自然地说,“我会来的,只要你们欢迎我。”说着,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儿。
“那就明天晚上来吧,六点半左右。”
他去了,露易莎小姐对他很热情。因为家里有孩子,所以就没有放音乐。他双手紧握放在腿上坐着,沉默寡言,无动于衷。坐在这群人之间,他无言地冥想。他和他们之间没话可说。对这一点他们同他一样清楚。不过他心里很有主意,慢慢地熬着时光。林德里太太管他叫“小伙子”。
“坐这儿来好吗,小伙子?”
他坐过去了。叫他什么都行,他们跟他有什么关系?
林德里先生则用一种不寻常的语调对他说话。那语调透着慈爱,但不免有些居高临下。杜伦特对这一切都不挑剔,也不感到受了伤害,只是随它去。但他决不想吃什么,他感到在他们面前吃东西是件困难的事。他知道他这个人不合时宜,但他还是要尽自己的客人义务再待上一会儿,只能哼哼哈哈地寥寥数语回答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