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狐(第11页)
门外的小伙子听见那女人闷住的哽咽声,还听见玛奇轻柔、深沉而温存的声音。她正非常温柔体贴地安慰着那个哭泣的女人。
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圆那么大,似乎能看见整个夜色。他的耳朵几乎要从他的脑袋上掉下来了,他冻僵了。他偷偷爬回**,但是他觉得他的头顶好像要胀裂了似的。他坐卧不安,怎么也睡不着。他起了床,静悄悄地穿上衣服,又一次爬到楼上。女人们沉默了。他轻轻地下了楼,走到厨房里。
然后,他穿上靴子和外衣,拿上了枪。他并不是想离开农庄。不,他只是拿上了枪。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进十二月的寒夜里。空气是静止的,星儿闪着光。松树似乎耸立在空中,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悄悄地穿过篱笆,想猎到点什么东西。正在这时候,他想起了:他不能开枪,不然会吓着那两个女人。
于是他沿着金雀花树丛悄悄地游**着,穿过一片高大古老的冬青树,一直走到树林边上。他在那里绕过了篱笆,向黑暗里窥视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能变成黑色,像只猫一样在黑暗里能看见东西。有一只猫头鹰正围着大橡树发出缓慢忧伤的啼叫。他握着枪悄悄地踱着,倾听着,守候着。
他站在树林边那些大橡树下,听见附近小山上的那家农民的狗忽然齐声狂吠起来,周围农庄上的狗被惊醒了,也用吠声呼应着。他突然觉得英国实在是块非常拥挤狭窄的地方,四周的景物在黑暗里也显得那么局促,夜里狗显得太多了,它们的吠叫声造成了一层声音的壁障,像连绵不断地交织成一片的英国篱笆,挡住了视线。他觉得那只狐狸一定跑不掉了。惹起这场喧闹的一定是那只狐狸。
对了,干吗不去守候那只狐狸呢?它一定要嗅到这边来的。小伙子下山向农庄走去。农庄旁有几棵松树,显得黑糊糊的一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小伙子走到长窝棚的角上蹲了下来。他知道狐狸会来的。他仿佛觉得在英国,在这个狗群齐吠、到处人声鼎沸的英国,在这个被无数幢小房子挤得满满的英国,这是最后一只狐狸了。
他坐了很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敞开的大门,一丝光线射在门上,似乎是从星星上掉下来的,或许是从天边照射过来的,有谁知道呢!他坐在一根搁在漆黑角落里的木头上,把枪放在膝盖上面。松树在噼啪地响。过了一会儿,谷仓里有只母鸡从鸡群栖息的支架上掉了下来,咯咯地惊叫起来,引起一阵**,惊动了他。他站起来仔细地窥视着,以为是一只老鼠惹出的事。但是他感觉得出并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又坐了下来,把枪搁在膝盖上,两手捂在袖子里,免得冻僵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微微显得发白的敞开的大门。他仿佛在寒冷的空气里嗅到了活母鸡身上热烘烘的令人作呕的浓厚气味。
鸡合的门开在一个小土坡上面。狐狸轻得像影子一样溜上土坡,蹲下用鼻子嗅着板壁。正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回**在这座老房子之间,整个夜晚似乎爆裂了。但是小伙子还在敏锐地观察着。狐狸在垂死时不住地舞动脚爪,小伙子连它的白肚皮都看清楚了。这时他才走上前去。
到处是骚乱。母鸡拍着翅膀咯咯地大叫,鸭子嘎嘎地喧闹,小马驹跳起身来狂暴地踢打。然而,狐狸已经斜躺在地上,在做最后的挣扎。小伙子俯下身去嗅着它的狐臭气味。
楼上传来了开窗的声音,然后玛奇喊起来:“谁呀?”
“是我,”亨利说:“是我开枪打了那只狐狸。”
“噢,天哪,你差点儿把我们都吓死了。”
“真的吗?我太抱歉。”
“你怎么会起床的?”
“我听见狐狸在附近转悠。”
“你把它打死了吗?”
“是的。它在这儿。”小伙子在院里拎起那只还带着微温的死兽。
“你看得见吗?等一下。”他从口袋里取出手电筒,照在死狐狸身上。他是抓住尾巴提起它来的。玛奇在一片黑暗中只看见它火红色的皮毛、白肚皮、尖下巴下面的白毛和奇怪地耷拉下来的爪子。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它漂亮极了,”他说:“可以给你做个很好看的皮围脖。”
“我才不爱戴狐皮围脖呢。”她回答说。
“是吗?”他说完一下子关上了手电筒。
“喂,我想你现在总该进来睡觉了吧。”她说。
“我大概得睡一会儿。几点钟了?”
“几点钟了,吉尔?”玛奇的声音喊道。那会儿是一点差一刻。
那天晚上玛奇又做了另外一个梦。她梦见班福德死了,而她,玛奇,哭得心都要碎了。然后,她还得把班福德放进棺材里去。而棺材却是原来厨房里火炉边盛放劈柴的那只粗糙的木箱。它就是棺材,没有别的棺材。玛奇又痛苦又惶惑,她想找点东西垫在木箱底下,好让它软些,好盖住死去的那个可怜的亲爱的人儿。总不能叫她只穿着薄薄的白睡衣躺到那只吓人的劈柴箱里去呀。所以她找呀,找呀,拣起一样东西?又拣起另一样东西,在梦境里那烦躁痛苦的心情中又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扔开。她在梦里怀着绝望的心情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张狐狸皮。她知道用狐狸皮是不合适的,不应该用这张狐皮。可是别的什么也找不到。她只好把狐狸尾巴叠起来,把亲爱的吉尔的脑袋放在上面,再把狐狸皮拉开盖在吉尔身上,狐狸皮就像一整床扎眼的火红色被单。她哭啊,哭啊,醒来时发现泪水还在从她脸上不断地淌下来。
“可怜的畜牲!”班福德说:“要不是它那么爱偷东西,还真有点叫人可怜它呢!”
玛奇没有说话,一只脚耷拉在身后,一条腿跨开去站在那里。她的脸色苍白,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倒吊着的死狐狸。狐狸肚皮像雪一样洁白柔软。她轻轻地顺着毛皮抚摸这张肚皮。那条发着乌亮光泽的尾巴蓬松而丰满,太美妙了,她也用手摸了它一下,然后她颤抖了。她隔一会儿就握住那条厚实尾巴上的蓬松的毛皮,轻轻地顺毛抚着。多么美妙、机灵、厚实,多么美丽的一条尾巴!可是它已经死了!她噘起了嘴,眼睛变得黑幽幽的,又迷惘又空虚。然后她用手握住了狐狸脑袋。
亨利懒散地踱了过来。班福德立刻昂然走开了。玛奇握着狐狸的头还站在那里发呆。她对着柔细的、长长的狐狸鼻子在奇怪……奇怪……奇怪……不知道什么缘故,她觉得它像一只汤匙,或一把抹刀。她觉得自己没法理解这只野兽。它是一只她无法理解的、超出她的认识范围的陌生野兽。它长着美妙的银白色髭须,像一根根冰丝一样,它的耳朵是翘起来的,里面长着毛。可是它那只长长的、像一只细长的汤匙一样的鼻子才有趣呢——下面还长着白得耀眼的尖牙!这牙生来是为了咬东西的,是为了狠狠地、深深地埋进活的猎物,咬呀咬,咬出血来。
“它漂亮吧?”亨利站在旁边说。
“哦,是的,这是只很漂亮的大狐狸。我在想,它不定抓走了多少只鸡呢。”她回答说。
“少不了。它是不是你今年夏天里看见的那只狐狸?”
“很可能就是那只。”她回答道。
他注视着她,却捉摸不定她的态度。她的身上有羞涩、纯洁的一面,也有非常冷酷、实际、泼辣的一面。他觉得她嘴里说的话和她奇异、乌黑的大眼睛里的表情很不一样。
“你是不是要剥下它的皮来?”她问道。
“是的,吃过早饭我就动手。我得找块板把它钉在上面。”
“天哪,它的气味真大!呵,真得好好洗洗手才行。我不知道我怎么笨得居然用手去摸它。”她瞧了瞧摸过狐狸肚皮和尾巴的那只右手,这只手摸到狐狸皮上一块深色斑点,还沾上了一丝血污。
“你见过闻到狐狸味儿的鸡那副害怕样子没有?”他说。
“见过。它们吓得够呛!”
“你得小心,别招上它身上的跳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