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第6页)
“它非常提神。”他答道,他的黑眼睛在她身上停留时,总带着狂喜的满足之色。跟着,他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就开始觉得恶心,接着是剧烈的呕吐,好像她都控制不了自己了。
后来,她觉得有一种强力的镇静功效袭来,掠过让她顿感怠倦的身体。她的四肢感觉既有力又放松,身体就只有疲倦的感觉。她躺在她的卧榻上,听着村子里的声音,看着发黄的天空,闻着烧杉木或是松木的味道。她听得出小狗的叫嚷,远处拖沓行走的脚步声,咕哝的低语,她也是那么敏锐地闻得出烟的味道,花的香气,还有夜晚降临的气息,那么生动,她看到落日的上方一颗无限遥远的星星在晃动,她觉得似乎她所有的感觉都散布到了空气中,她能分辨出夜晚鲜花开放的声音,还有当大气从一处到另一处大幅流动时,苍穹中发出的那切实的水晶般的声音,还有空气中的潮气上升和下降发出的回响,就像天地间在弹着什么竖琴。
有时候,会有一个老人到她房间里来和她坐坐,绝对一言不发。除了那个青年,没人会说印第安语以外的话。每次会有一个老者过来,微笑着和她坐着,待一个小时,有时她说西班牙语的时候,他们也会朝她笑,但是绝不搭腔,就只是缓缓的貌似仁慈的微笑。他们给她的感觉简直是父亲般的牵挂。然而,他们漆黑的眼睛在她身上流连时,那眼神深处也还有某种令人惊惧的凶残和无情。假如他们觉察到她的目光,就会马上用微笑来遮掩。可她已经发现了。
他们总是用这种奇怪的,并非出自个人的挂念,完全没有人情味儿的和善来对待她,就像一位老人对待一个孩子。但是在这下面,她觉得还有某种东西,某种可怕的东西。当她的年长的访客走了以后,静静地阴险地又像父亲般的样子走了以后,她都会受到恐惧的冲击,尽管她也不知道害怕的是什么。
那个印第安青年会比较自由地和她坐着说说话,看似极真诚。但是对于他,她也觉得他并不说真正的事情。或许那是不可言说的。他的大黑眼睛在她身上停留的时候,触碰的简直就是珍视、狂喜的眼神,他美妙、缓慢、倦怠的声音磕磕巴巴地说着简单的不合语法的西班牙语。他告诉她,他是那个很老很老的人的孙子,是那个身着斑纹披毯的人的儿子,他们两位都是酋长,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是西班牙人到来之前的君主。他自己去过墨西哥城,也去过美国。他在洛杉矶是干活儿,在那儿修公路。芝加哥那么远的地方他也旅行过。
“那你说英语吗?”她问。
他的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口是心非和矛盾的神色,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在美国的时候,你的长头发怎么弄,”她问道:“你剪了?”
他眼神里又是那种痛苦表情,他摇了摇头。
“没有,”他低声顺从地说:“我戴帽子,再用围巾绑着头。”
他又陷入了沉默,似乎进入了痛苦的回忆。
“你是你们人里唯一去过美国的吗?”她问他。
“是的。我是唯一长期离开过这里的人。其他人都是很快回来,一个星期之内。他们不在外面待着,老人不让。”
“那你为什么走?”
“老人们想要我去——因为我会当酋长——”
他说话总是这样纯真,简直是孩子般的直率。但是她觉得这可能只是他说的西班牙语的效果,或许对他来说,讲话全都是不真实的。无论如何,她觉得所有的真实事情都被隐瞒了。
“我该看看你的孩子。”她说。
可他的回答就只是微笑,甜甜的,着了迷的微笑,可那双微黑的眼睛里还是不改他那像谜一般的出神。
真是奇怪,他会和她一坐一小时,却不会让她不自然,或是觉得自己是女性。他似乎没有性别,当他那么静静地,温和地,表面上似乎那么柔顺地坐在那儿的时候,头微微前倾,河流一样的黑发闪着光,就像处女那样垂在肩上。
可她再向他望望,就看到了他宽阔有力的肩膀,黑黑的笔直的眉毛,那卷曲、倔强的黑睫毛,短短的,遮在他现出愁容的双眼上,软毛胡髭勾勒出带黑色的忧郁的嘴唇和有力度的下巴,这让她知道,从其他的什么不可思议的方面说,他也是个阴郁而有力量的男人。而他只要觉得她在看他,就会用那双阴郁、打着埋伏的眼睛飞快地瞥她一眼,然后马上就会用那有些悲哀的微笑掩饰过去。
日子一周周地过去,她在一种模糊不清可又心满意足的心境下过着。有时,她也觉得不安,感觉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权利。她没有自己的权利,她被什么其他的魔力所控制。有时,瞬间她也会害怕,惊恐,但那时那些印第安人会过来和她坐着,就用他们那种沉默的存在,他们沉默的,无性的,强有力的肉体存在来播撒他们隐匿的魔力。只要他们坐在那儿,他们似乎就夺去了她的意志力,使她处在丧失意志的状态,对自己的牺牲漠不关心。而且,那个年轻人会给她拿来甜饮料,通常是那种相同的让人呕吐的饮料,但有时也有其他种类的。那些饮料喝下去后,她沉重的四肢就会充满了怠倦,她的感觉似乎都飘在了空中,倾听着,听取着。他们还给她带来了一只小母狗,她叫它弗洛拉。有一次,在她催眠状态的感觉下,她觉得她听到了小狗怀胎,用它小小的子宫,就要添丁了。另有一天,她能听到地球自转的巨大声响,就像一支巨大的弓弦在嗖嗖作响。
但是,当白天越来越短,天气冷起来的时候,在她觉得冷的时候,她的意志力就会突然恢复,就会有一种走出去,离开这儿的渴望。于是就一再和那个年轻人说,她想出去。
就这样,有一天,他们让她爬到那个大房子的屋顶,从那儿可以俯视广场。那天是舞蹈的大日子,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在跳舞,妇女怀抱宝宝,站在自家的门道里,望着。对面,在广场的另一头,还有一小群人在另一个大房子前,色彩艳丽地待在一楼的屋顶平台,在二层楼一个个洞开的门口前。透过洞开的门口,她能看到黑暗中火光闪闪,头上戴着黑黄红羽毛头饰的祭司,身着黑红黄三色的长袍样的毛毯,毛毯还加了长长的绿穗子,在那儿转来转去。在浓厚的印第安人的沉默中,一面大鼓缓缓地有规律地击打着,楼底下的人群在等待着。
就像这样,舞蹈的长队列从对面的大房子下展开。而从她待着的大房子里,飘出一种奇怪的焚香味儿,沉默中一阵奇异的紧张,接着,迸发出男人的应唱,那是非人的歌声,长长的舞蹈队列应声展开。
持续了整整一天,那连续不断的鼓声,那种男性瓮声瓮气的歌声,暴风雨般的吼叫,那些男人踩踏着地面的强有力的金铜色双腿,那后面的狐狸皮永远在摆动,秋日的阳光从蓝蓝的天空洒向男男女女河川般的黑发,那静默无声的山谷,那远处的岩壁,那纯净天空下的可怕的巨大群山,积雪闪得白花花一片。
她几小时几小时地看着,入了迷,像是麻醉了。在所有这一切的可怕的持续中,在那鼓声阵阵,冲天的低沉原始的男性歌声里,在那狐狸尾巴下男人舞者无止境的踩踏中,身着黑色束腰外衣的小鸟般直立的女人走着的沉重舞步里,她似乎真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死亡,她自己已经被抹去了。似乎她要在生命的大地被再一次抹去。在那些看似单调的全神贯注的女人头上高耸的头饰符号中,她好像又一次读到了“弥尼,弥尼,提克勒,乌法珥新”[54]。她强烈的个人化的女性气质和独特的个体要被再次抹除,而那些伟大的原始符号将再次高耸在跌落了个体独立的女性身上。她高等白种女人的敏锐和微微颤动的不安的个人意识就要再次被毁灭,女性气质就要再次被扔进不带个人色彩的性别和**的巨流。奇怪的是,她似乎有超人的洞察力,看到了那出极大的有备而来的献祭。她在极度痛苦的恍惚之中回到了她的小屋。
这以后,只要她在夜晚听到鼓声,听到男人围着鼓发出的那种高涨的怪怪的野蛮歌声,就一定万分痛苦;那些男人就像野人对着月亮和消逝的太阳嚎叫,那是他们看不见的神。那可说是暗自得意的土狼呜咽的哭喊,是狐狸欢腾的叫声,是狼的遥远野性的欢腾和令人沮丧的嚎叫,也是美洲狮痛苦折磨人的尖叫,那体现的是一种古老的凶**性人种的执拗,他们跌落了柔性,永远不变地凶猛。
“为什么你们都用一种颜色的衣物?”她问那个印第安青年。“为什么你们的白衬衣外面都印有红黄黑三色?而女人都是黑束腰外套?”
他奇怪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脸上隐隐现出躲躲闪闪的微笑,微笑后面有些微奇怪的恶意。
“因为我们男人是火和白昼,而我们的女人是夜晚星辰之间的空地。”他说。
“女人连星星都不是吗?”她问道。
“不是,我们说她们是星辰间的空白,保持星辰间的彼此分离。”
他有些古怪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又碰到了他那嘲笑的眼神。
“白人,”他说道:“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就像孩子,总和玩具在一起。我们懂得太阳,我们也懂得月亮。而且,我们说,当一个白种女人为我们的神牺牲自己的时候,我们的神就会开始重新赢得这个世界,白种人的神就会跌得粉碎。”
“她怎么牺牲自己?”她飞快地问。
而他呢,也同样飞快地掩饰,用他微妙的微笑来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