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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却忘所来径(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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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美丽的女子不允许镇日锁住剑眉,他们一听她疑问,便送她糖、鲜花、漂亮的果子,却不晓得她的心是一只窄口长颈宽腹的陶瓶;她把糖、花朵、果子塞在里面,在时间中酿成骇人的惊涛烈酒,却倾倒不出,日复日,变成酸液苦汁。

“我的酒量很好。”她说:“六瓶绍兴不醉。”

可是,那天晚上,他衣冠楚楚送她回家,她看自己也一身华裳,却忍不住摇一摇头:“多像蜉蝣。”他走后,她却独自因为饮过的一小口薄酒而欲吐!而欲裂!而宿醉欲死!可是,咽不下吐不出啊!这酸液苦汁这酒!

我听此,无泪,却频频点头。不是女人对女人的堪怜,是生命对生命的相惜,我们这一群无面目要求面目的人啊!

“我清醒之后,”她开始今晚的第一个微笑:“我上山。”

而他们那时正在做什么?协议、恳谈,不惜武力相向,争一个美丽女子如争遗产权?

我问:“他那么辛苦才找到你,你怎么说?”

“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她继而莞尔:“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

我大笑,这一出此身虽在堪惊的人间爱情剧,唉!唉!唉!

“现在呢?”我笑够了,问:“你的感觉?”

“海阔天空。”她以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泉谷音而说。

我们默默相视而微笑。

够夜了,我们互道晚安,熄灯,与天地同阒黑。她往西走,我往东去。我知道走过黑夜到达她黎明的禅房,她不是水,不是岩,没有弓也没有箭了。而我呢?我不敢问自己这些。

几天之后,听到一个大消息,她要出家了。

她说:“在这里,这不算消息。”

她说:“我一天一天走向它,现在,我到达了而已。”

在她最后一天的女儿身的晚膳之后,我向她祝贺:“法喜充满!”心里有些慌乱、不舍!竟像对一个诀别的人!

她却无事一般,说:“每一天都是法喜充满。”

我知道这天晚上她要自己主持落发,到第二天早晨举行过剃度大典之后,才真正算是出家人。典礼只是一个象征而已,至于落发、僧衣全都要自己动手才是,不然,谁替得了谁?谁又能为谁做主?

沐浴净身之后,尘垢已尽,她抱着一袭百衲衣、罗汉鞋、罗汉袜、一支利剪、一把剃刀,平平安安向禅房走去,像走回家一样地如履平地!

秀美与智龄去观礼,我没有。我也是沐浴后,到山林野间去乘晚凉,去吹干我洗过的长发,去散一回我依然的女儿身。这世界,每一刻,有人生了,有人死了;有人清醒了,有人迷醉了;有人回到家,有人离家。形形式式,谈与不谈间、看与不看间、知与不知间,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我犹然可以想见,焚香缭绕上升时,她洗湿了的一匹静止的瀑布,左手掬起,右手持着利剪,裁下娑婆世界:

第一束,还给十月怀胎的母亲!

第二束,还给褓抱提携的生父!

第三束,还给耳提面命的尊师!

第四束,断儿女情长!

第五束,断贪嗔痴!

且将女儿身,还给天!

且将女儿名,还给地!

热泪盈眶!缓缓地无数阿僧只劫以来此时此刻重新诞生,那红尘滚滚已止,那风雨飘摇已止,那翠微拂衣、女萝牵裳的所来径亦止,都化成轻轻一句:“阿弥陀佛!”

秀美回来说:“突然,不晓得怎么称呼他了!”他现在是无名无姓的静然赤子,等着他即将黎明的出世。我们,我们这些人对他,心行处灭,言语道断。

第二天,佛光山大雄宝殿里梵唱如海潮,一波一波清净着他们的菩提慧命。他们虔诚地唱:“……往昔所造诸业障,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对着佛陀座前发下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从此,他是修梵行,担负如来救世家业的僧者,不是那夜与我面对面的凡家姐妹;他是住于戒、定、慧的禅者,不与我们同往于色声香味触法的五欲六尘里。

当我再仔仔细细面对他时,他喜溶溶洋溢一身,果然是大丈夫庄严相好:剑眉隐于鞘,双目如判然明珠,鼻梁似秀峰,不轻易出语的唇,此刻圆满。

你若远远喊他:“师父!”

一袭黑色长衫,旋然,来到你面前,合掌,道:“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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