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鹿回头(第1页)
第5章鹿回头
有一个地方,风吹动草野。怀孕的野蕨已经产下孢子,风带着孢子婴儿去旅行。有的落在摘菜妇的发髻上,有的沾在燕子的黑大衣,有的滑入小河流嬉水。河,像一千个吹笛的流浪汉,伴随下了学的小童歌欢。当调皮的孩童把书包顶在黄皮帽上,拎着两只鞋涉河,孢子婴儿会不会从笛孔弹出来,咬住孩童的衣角,终于又回到野蕨妈妈的泥土上?
1
春分的薄暮,我坐在客厅,欣赏你寄来的纸黏土捏画。信封上,你谨慎地写着“阿米姐姐亲自看”,又附字条,希望将它挂在常常看得到的地方。我挂在客厅电源总开关的凹洞里,开始逆溯你的诡计。你捏的两个好朋友,三角扁脸、凸眼歪鼻的那个显然是我,笑得圆嘟嘟的帅小子当然是你。我不难想象,从你买了纸黏土,构思人像开始,那朵诡计的花苞就惹得你浑身发痒,连睡觉也会无缘无故窃笑。刚刚的电话中,我故作愤怒:“请给我合理的解释!”你像一只满胀的气球禁不住针挑,迸破所有的欢乐,那样清晰的笑声,仿佛你正贴着我耳朵打鼓:“因为……咯咯咯……因为,黏土咯咯咯不够……”我知道这种说词也是你诡计的一部分,却愿意一路与你争辩,激扬你内心的秘密欢乐。我学着画中人的歪鼻歪脸讲话,你的狐狸尾巴露了:“不对啦,鼻子往左歪,嘴巴往右歪才对啦!”
暮色里,微光浮游于我寂寥的内心。两个好朋友在画框内牵着手,仿佛天真的岁月永远不会被时间漂走。我们仍然是两个小朋友,学一千个吹笛流浪汉的唇形吹口哨,你的声音是十一岁的短笛,我已到沙哑的三十箫。
通常是晚上,有时正在等泡面发软,有时更惨,握着湿淋淋的头发冲出来接电话。“诱拐的‘拐’怎么写?”省去所有提问词,你总是非常肯定话线的另一头是我,仿佛瀑布发声,深渊必会响应。“左边提手旁,右边给它加上另外的‘另’,另外一只手就是‘拐’嘛!”你嘻嘻然的童音及从小呼吸道不良的沉浊呼吸声总是清楚。“先去擤鼻涕!快!”接着听到搁电话的“哈”声,及十一岁小男孩努力用面纸对付鼻腔内的怪物的声音。你的电话除了询问生字、习题,又夹叙漫无天际的膝盖破皮刚贴上OK绷及如何独力拼凑一千片超级战舰,待你的母亲喝止,终于挂了电话,我的泡面像一碗肥蛆,头发也不知什么原因干了。
我有幸目睹你出生时那头濡湿的黑发与小猴似的红脸。当时替你感到绝望,这么丑的小娃,虽然是看时辰剖腹的,显然不是达官贵人相。后来,你的母亲拿我花了两三天,普查帝王将相、诗人雅士名录所拟的几个名字,算命仙选中一个略作修饰以对得起昂贵的命名费,并大力推荐此名出类拔萃,将来是人中之龙。我也很快习惯在褓抱你的时候,想象你是一条幼龙而不是爱哭的猴崽。
按照年龄,我生得起你,尤其正当繁花灿烂的大学年代,多少带点母性的浪漫冲动,这使我褓抱你的姿态像个老练的未婚妈妈。按照辈分,我只是同辈的表姐。这简直令我难堪,表姐与表弟,如果不是共抢一支麦芽糖而哭闹,就是常常穿错对方的鞋,回了家才发现的一种关系。我以右手的大拇指发誓,我从不把陪你蹲坐小鸭马桶,唱童谣叫出你的小黑屎的画面,归入“表姐”的词意。
虽然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当时的孤寂之感乃因为夏日雷雨停歇,混杂在空气中的野姜花味与稻秧的薄香不断充满胸臆而引起一个小女孩初次的爱恋,当恋情比滚雷还响亮,却无法张口吐出闪电时,不得不在午后灰蒙蒙的雨空中,孤单起来。
我坐在屋顶上。自从学会以矫健的身手攀着水井、竹丛与鸡舍的对应位置而爬上屋顶,我像是皇帝的独生女,偷偷坐在龙座,提早认领我的天下。无限延伸的稻原,除了点缀几间田寮、一棵孤独的大榕树,我第一次被翠绿的魔毯震慑,想张开双臂用力将它掀起,到底什么样的土地养出这种蛊惑的绿,及在阡陌间默默辛勤的我的乡亲!“土地”,我已经学会这两个字的笔划,却不明白除了国语练习簿上的成绩,它与我的身世有什么关联?雷雨过后,仍有大块黑云游走,金黄的太阳挣扎着,使云边镶了金丝线,绿色的毛毯忽明忽暗。我生怕当我以全部的音量念出“土地”二字时,会有一万头惊慌的梅花鹿从口中奔蹄而出,飞越绿毯、黑云与唯一的骄阳。有一种孤寂使我噤声,而当我看到自己的母亲系着花巾斗笠织入绿毯,却不知道她的女儿正在屋顶上高高地看着这一切时,泪,忽然落下。
虽然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孤寂总是伴随着爱。而且,当时不止的泪可能受了银雪般的野姜花流域,突然飞出一只白鹭鸶的影响。
2
有两种情感在我内心交错,难免在观看你成长的过程里逾越了姐姐的身份。
在你三岁左右,我与你共度一个寒假。你的父母各自上班,偌大的白昼变成我们的秘密王国。有一天,你玩腻了积木,吵着要我陪你戏耍。我正沉溺于一本精彩的小说,恨不得把你变成一张可爱的婴儿海报贴在墙壁。你的哭声毫不讲理,我把你抱上沙发,不准动,自个儿跑进房间猛跳猛蹦,出来牵你的小手贴在胸口:“有没有小鹿鹿在跑?跑得很快对不对?你的小鹿鹿有没有在跑?”这招管用了,你穿着厚外套当然摸不到心跳,我加强语气:“惨啰不得了啰怎么办哦!你的小鹿鹿不跑了!”然后像一个仁慈的神仙姐姐叫你在屋内小跑步以挽救那头小鹿。终于可以回到小说情节,不时叮咛你:“继续跑哦!不然,小鹿鹿死掉我不管哦!”
当然,也有失灵的时候,譬如你心血**,哭着找妈妈。我以为用最浅白的话解释妈妈出差必须天黑才回来,应该不超过三岁小孩的智力。你涎着鼻涕的哭相把我惹火了——你的哭,等于推翻我自以为欢愉的秘密王国。“好吧!换衣服去找妈妈。不过,姐姐要煮晚饭不能带你去,这样吧,我请邮差叔叔送你去好不好?”你一脸泪痕,孤苦无依地任我为你换衣穿袜。我有点舍不得,益发想要留住你,谎话只好往下编了:“托邮差叔叔送,那要寄包裹啰!好,先称一下你有几公斤,现在,写住址……”我故意走来走去,翻箱倒箧以拖延时间,你亦步亦趋像颗可怜的小蛋。“住址写好了,现在贴邮票,嗯,贴在额头上,这样邮差叔叔才知道你是包裹!”你渐渐对过程产生好奇,不闹了,乖乖让我在你的额头点浆糊、贴邮票,我用巴掌拍你的额:“很好,贴紧了,现在寄包裹,你还要找妈妈吗?”“要!”我牵你的小手出门,偷瞄你额上那张一元邮票很想大笑,可我必须尊重三岁小孩寻母的决心,强作镇定,当做一件很伟大的出征,但适度地称赞家里水果软糖的Q与热可可牛奶的滋味。“你看,邮筒在那里。”我向你解释红绿四个洞口的功能及里面可能有点黑。你还是选了“限时专送”洞,我抱你往洞口塞:“噫!塞不进去!惨啰,再一次,还是不行,你太胖了啦!”你伸出小胖手小胖脚很努力地往洞口塞,却开始咯咯地笑。我逼真的演技使你忘记寻母的伟大目标而变成一出街头短剧的男主角。最后,你欣然同意,此刻的我们非常需要一杯热可可牛奶,你毫不反抗,让我背着你的小胖包裹回家。
我愿意就这么背着你去找那个绮丽的世界——原以为进入成人社会,那扇以花瓣编织的小门已经永远消失。如今因着你,我沾了你身上的芒光,又感到它在空中浮现。当你颠颠倒倒地走路时,我仿佛看到你背后那双翅膀在空中扇动,使跟在后面的我赶紧回头,看看自己的背后是否抽了翅?当你躺在**,抱着那条棕花毛毯——你一定要摸它才能入睡,要求一首童谣或故事时,我知道你将乘坐魔毯去绮丽世界嬉游,我柔和的女声只是送行的风,却无法请求你带我去。所以,夜间的故事是我一遍又一遍的口信,偷偷系在你的鞋带:
“在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奇异的世界。一群白羽毛的鸽子长在树枝上,它们高兴时,树就飞来飞去,有时跑到屋子旁边,有时落在河水上。草原上的百合花都是爱讲话的小喇叭:天气好,她们吹小喇叭;天气不好,更要吹。那里的人们,都用河水缝成衣服穿在身上,如果是夏天涨潮时裁的布,穿起来就比较胖;冬天剪的布,就瘦巴巴的了。不过,不管胖瘦,他们的口袋常常跑出一条鱼,有时一大群,鱼妈妈正好生了小鱼宝宝。那里的太阳像个大红蛋,每天下午从天空掉下来,滚到草丛里睡觉,第二天再弹上去。有一天,太阳不小心掉到河里,它不会游泳,忽然,河变成一条冒烟的汤圆河。百合花看到了,惊慌地吹喇叭。小孩们都高高兴兴地趴在河岸,用汤匙舀小小的红汤圆吃,眼看就要吃光了。有一个好心肠的小男孩想:‘如果,大家把汤圆吃光,明天就没有太阳了!’他吐出一颗小汤圆,不敢吃,其他的小孩吃撑了肚子,躺在草原上喘息,睡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流,他们口袋里的鱼在上面游来游去,一直打饱嗝。”
“半夜,小男孩捧着最后一颗红汤圆去找鸽子树:‘请你们载我到天上,我得把太阳送回去啊!’第一只鸽子叫醒第二只,第二只叫醒第三只。终于所有的鸽子都醒了,刮起一阵雪白的风,悄悄地载着小男孩与瘦巴巴的太阳飞上天,虚弱的太**本站不住,男孩只好拉扯天上那匹黑绸布,替他拢个托座,没想到抓破绸布,弄出稀稀疏疏的星空与月洞。他还抽了自己衣服的水线,把太阳紧紧地缝在天上。”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不再是一颗大红蛋,而是舞动着千千万万条金线的黄金盘。没有人知道半夜的故事,只有小男孩知道,他得到河边,再做一件衣服了……”
“阿米姐姐……”
“嗯?”
“阿米姐姐,我要吃汤圆……”
远行的鸽子在黄昏时飞回屋脊。山林里逃猎的小鹿也会频频回头,难舍受伤的母鹿吧!
我被送到楼厦丛立的都市,以躲避每年仲夏的大水。他们把我装扮成都市小孩,除了黝黑的皮肤泄漏村庄的秘密,他们教我新的腔调以便在客人面前对答而不露痕迹。
我拥有一桶金鸡饼干及漂亮的花洋装。可是,每到黄昏,想念祖母的八脚眠床及蚊帐内的小蚊子。水井边的大桑树快要变成紫色了,我想用金鸡饼干的铁桶装紫汁桑椹,满满地吃。我的口水在枕边留下唾渍,梦中的桑椹却摘不下来。
他们托人送我回乡,谁也不喜欢哭泣的小孩。妈妈撑着破黑伞,牵我走在雨村的小路上。她提着我的鞋,我们**的脚牵起水脉,一大一小。“唉!又要做大水,稻完了!”我看到白色的汪洋淹到稻腰,细蒙蒙的稻花一定化了水。不要送我到回不了家的地方,稻子遭了水淹,根还在原地上。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