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第13页)
这是个冬天难得有的好天气,没有风,淡金色的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他们在鱼池旁边,各据一块光滑如镜的巨石坐了下来,谈着闲话。
太子丹丰神俊朗,言语温文而亲切,加以足迹甚广,谈各地风土人情,与荆轲的看法常是不谋而合。友朋交游的乐趣,往往就在这些地方,而荆轲却感到痛苦。
“太子!”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先问,“昨日所陈一策,是否可用,请率直见示。”
“唉!”太子丹重重地叹口气,“我所恨者,早不得结识荆卿。”
荆轲细味着他的话,找到了其中的含意:“太子是说我联合各国,共同拒秦的办法,太嫌迂缓么?”
太子丹点点头:“只恐缓不济急。”
“既知如此,何以不早为之计?若能在三五年前,整军经武,何致有今日之忧?”荆轲拿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着,态度显得相当急躁。
“是。”太子丹惭愧地说,“计不及此,悔之莫及!”
这使得荆轲也感到惭愧了。太子丹的涵养,实在可佩。相形之下,反显得他失态无礼,因而赶紧谢罪,自陈无状,同时也作了解释,只以过于关切燕国的大局,所以出言吐语,不知不觉流于偏激。
“中策只有四字:苦撑待变。”荆轲拿着树枝,在地上从容布画,“今日当务之急,莫如整修长城,北长城所以防匈奴,南长城所以拒秦,因此,南又重于北。如果南长城东起滹沱,西至涞水,整修增补,连成一线,加派精兵,严密防守,令王翦师老无功,则变化可期,危难可缓。”
凝神倾听着的太子丹,眨动俊秀的双目,静静思考了一会儿,问道:“请问是何变化?”
“王翦如在三年之中,不能破燕国长城,必为嬴政召还。嬴政好大喜功,多疑寡恩,王翦自知劳师远征,无功而回,不能不惧被诛,那时,请樊於期将军以老友的身份,密访王翦,痛陈利害,一席话说动王翦,率领秦军,归降燕国,不是不可能之事。”停了一下,荆轲又说,“自然,我们还要用间,重赂秦国右庶子蒙嘉,相机进谗;同时鼓动秦国的少壮将领,如李信等辈,取年迈的王翦而代之。这样双管齐下,内外交逼,王翦想不叛而不可得!”
这中策听来比上策更动人,太子丹深深点头,表示赞许,接着又问:“还有一策,亦要请教。”
“这一策,效用并不好,做起来倒也不容易,所以谓之‘下策’。”说到这里,荆轲停住了,仿佛不愿意公开似的。
“且先请说了,再作计议。”
“万不得已,可遣一勇士,设法混入咸阳宫,流血五步,造成秦国的混乱。”
太子丹一听这活,兴奋得几乎无法自制,但又怕没有弄清他的意思,所以追问了一句:“请说明白些!”
“流血五步——一剑置独夫于死地!”
几乎脱口要喊出来:这才是上策!而就在话要夺喉而出的刹那,太子丹突然清醒了,如果说了这话——把荆轲“只愿设谋,不愿参与其事”的下策,称之为上策,那便等于公开表示,两人的意见是相左的。这一来,荆轲可能拂袖而去,纵使无此决裂的姿态,要想再得他的助力,却是万不可能了。
于是,太子丹定一定神,以极庄重的神态致谢:“荆卿,你为燕国设想,真是至矣尽矣,叫我不知如何表达感激的微忱。在我想,三策都是上上,或者可以合并使用,求取更好的效果。不过这是燕国存亡绝续的大事,我得要禀明父王,召集重臣,细细计议。所以,今天还无法作出定论。这一层,我必须先请你体谅。”
荆轲觉得他这番话很实在,因而满意地答道:“太子言重了,谈不到‘体谅’二字。倒是我言语率直,要太子念我寸心之中的一点愚忠,曲赐包涵。”
“别这么说!说些无谓的客气话,倒显得生分了。”
“多谢太子的盛意。”荆轲说了这二句,忽然侧耳凝神——一阵随风而至的琴韵,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让他忘却了眼前的一切。
可恨的是地远风弱,听不真切;但就那清越的一声两声,偶尔传入耳中,在荆轲已觉如饮醇醪,心醉不已。
他真想问一问,是谁鼓得这样的好琴?是公主么?不是公主,必是太子后宫的姬妾,若要动问,无不失礼。他想起“琴者禁也”的古训,越发自知约束;只希望太子丹能看出他的心意,自动来告诉他——甚至于还存着奢望,太子丹能召请“她”来为他鼓一曲。
太子丹是看出他的心意的,但是他无法作任何表示。他知道鼓琴的是他的幼妹夷姞。这位公主国色无双,而脾气高傲得几乎已近于乖僻,也是没有第二个人可比的。太子丹十分钟爱这个妹妹,可也十分知道她的难惹。他怕告诉了荆轲以后,万一荆轲要求拜见,一定会遭到夷姞的拒绝,引起荆轲的不快,还不如暂且装糊涂的好。
于是,他接着未完的话题说道:“荆卿,我希望你明天就搬来,好让我朝夕过从,有事随时可以商量。”
荆轲心想,住在旅舍中,其门如市,应付那些季子所说的“趋炎附势”的达官贵人,徒然耽误了办正事的时间,实在无聊得很。又想到季子与夏姒有些格格不入,也叫人头痛。如果迁入东宫,季子与夏姒自然退回原处,落得个耳根清净,却是一件好事。
这样想停当了,他慨然答道:“荆轲遵命。”
“好极了。”太子丹欣然答了这一句,又说,“在这里,你也只是暂住,我不为你另兴土木。”
“这样最好。”荆轲紧接着说道,“倒是有句话,得先奉陈太子。听说季子是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人,我不敢留她。”
“怎么?”太子丹问,“可是季子伺候不力?”
“不,不!季子太好了。只以君子不夺人所爱。公主没有季子,一定诸多不便,这叫我不安得很。”
“既如此,我把昭妫遣来。”
荆轲先不答他的话,只又要求,把夏姒也召回东宫。他说他对她们二人,毫无偏心,既不留季子,也不能留夏姒,否则便愧对季子了。
太子丹接纳了他的请求。盘桓入夜,荆轲告辞。这天归来得早,夏姒和季子都还未睡,两人在灯下谈笑,看到荆轲,照平日那样柔顺地伺候,毫无芥蒂。
这使得他非常安慰,同时想到只有一宵的相聚,不免恋恋,特别是季子,回到了公主那里,内外隔绝相见益难,所以更觉怅惘。
然而他也仅止于怅惘而已。他不会对季子有何表示,甚至也不会有惜别的神情。
“怎么回事?”荆轲奇怪地问道,“谁欺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