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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至死不渝(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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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确的干谒应该是什么姿势?同时代的很多人给出了优秀的范本。

孟浩然最著名的作品,其实是一首干谒诗。

临洞庭湖赠张丞相

孟浩然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湖水浩**,天地混沌,在云海翻腾、波涛汹涌的世界上,我是一个找不到船和浆的迷失者。就这样隐居不出,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但在这样的盛世里,做一个闲人,实在是令人羞耻。我坐在岸边看那些钓鱼的人,心痒难耐,但是除了枯坐艳羡,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壮阔的诗句,稳健的笔力,不卑不亢的姿态,精准妥帖的诉求。一首合格的干谒诗,未必要怎样拍对方的马屁,未必要拼命践踏自己的尊严,只需心平气和,娓娓道来,孟浩然做到了。孟浩然科举坎坷,但他的京城人脉却丰厚异常,每一个人都爱他。做官的机会并不是没有,只是来得太迟,对已经顿悟的修行者而言已经毫无价值。如果孟浩然真的想当官,以这样的干谒诗水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缺少机会。

只不过,孟浩然终于释然了,那些衣冠如云的京华往事真正地过去了,像鸟儿飞过天空,空气在它尾后重新合拢。“释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孟浩然再次做到了。这直接导致他笔下的一些诗句,李白、杜甫这样的热血儿郎到死都写不出来。比如,如此安静又如此寂寞的黄昏:“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又比如,如此恬静,如婴儿呼吸般的夜色:“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诗人朱庆馀最出名的诗歌,也是一首干谒诗:

近试上张水部

朱庆馀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临近考试,找领导套磁,讲究的就是一欲语还休、云山雾罩、婉转含蓄。以自己为新妇,领导为郎君,这种略带戏谑的“示弱”把敏感的套磁变成了撒娇卖萌的玩笑,拿到这首诗的张水部老师一定忍俊不禁吧。事实上,据说张籍非常欣赏朱庆馀的呈诗,并欣然回笔:

酬朱庆馀

张籍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你既然把自己比作新妇,我也只能按照夸女孩子的方法夸你了,你问我的妆容问题,我的回答是,世间一切的明媚都及不上你湖面上的新妆,人间一切的珍宝,都不及你的歌声。庸脂俗粉的映衬下,你是清流一般的越女;凡夫俗子的包围中,你是千金不易的人间精品。

这里,请允许我顺便吐槽一下朱庆馀的名字。这名字在唐朝诗人里不得不说有点土,充满了“庆余年”的欢快喜庆意思,简直像刚从春联里扒拉出来的,所谓“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所谓“人逢盛世情无限,猪拱华门岁有余”,看到他的名字,我第一反应居然是想吃饺子……

扯远了。总之,孟浩然、张九龄、朱庆馀、张籍们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合适的礼仪之下,在得体的格式之下,在深厚的学养加持下,在微妙的氛围把握下,平民与高官,布衣与卿相完全可以平等对话,互相之间也可以生出友情般的欣赏和倾慕。

李白不相信有这样的干谒,尽管李白向来希望自己能够“平交王侯”,与权贵们平等相处,但他始终无法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建立起不卑不亢的平等关系,要么他屈居人下,要么他凌驾人上,在与权贵和高官们的交往中,“平视”这个角度,他似乎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卑与自负在心底纠缠,出山与入山在心头交战,李白迟迟下不了决定。

所有的纠结都是胸中漆黑处解不开的乱麻,发之于外,便是自负、不羁、浪**和轻狂。

有的人一生不曾狂过,有的人狂着狂着便不狂了,李白愣是狂了一辈子。二十岁时,李白还未曾长大,便早已把狂浪不羁当成人生的审美对象;六十岁时,李白不再年轻,但他也不曾老去,倔强的诗句里,通篇写着“老子不服”。

大家都觉得李白不是个靠谱的人,他眼高手低,满口大话,应该没什么出息,但这样的评价有可能把李白说得过于浅薄。可能会有一些奇怪,但有时我真的觉得李白是夸父、诸葛亮、堂·吉诃德那样的人,这一辈子过得特别执着、特别倔强、特别玩命,飞蛾扑火,流星过天,硬生生扛下命运,一辈子都不曾真正服软。

李白活着的时候,他民间的狂热粉丝,除了魏颢,还有个叫任华的人。这个任华对李白的仰慕和喜爱远远超出了魏颢之于李白,甚至远远超出了杜甫之于李白。“任生知有君,君也知有任生未?”听说李白在长安,任华就去了长安,等他赶到的时候,李白又云游到了别的地方,这让任华感慨不已:“邂逅不得见君面。每常把酒,向东望良久。”有时人和人之间,大概真的要讲缘分,任华和李白都活在同一个朝代,但终其一生,他似乎都不曾有缘见到自己的偶像李太白。

然而,这个不曾见过李白的人,根据他对李白作品的阅读、朋友间相互的打听,以及街头巷尾各种关于李白的传闻,在托人给李白的信中,对李白下了一个评语:“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

意思是,李白不曾真的低头过。李白诗文中也有过浮夸的谀辞,面对皇帝和贵妃,李白应制的无聊之作,今天仍被津津乐道。这一切,任华当然听说过,但他仍然看透了李白的心,他知道那些卑微时刻,乃是每个肉身都有的不得已,李白不是神仙,他不可能在真空中活着,他只知道,李白并没有真的低头。

这个没见过李白的任华,也许是李白在大唐第一号知己。

李白与大唐,大概是老人与海的关系。

万一哪天可以穿越,想必很多人都会想见见李白。记住,在所谓“大唐盛世”的角落,街边杂乱的酒肆里,那个满面油光的酒鬼不是普通的小混混,他叫李太白,虽然这辈子没做出什么太大的政治成就,但我发自内心地希望你了解一点:他千真万确、的的确确、如假包换、名副其实地——

是个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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