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风雨青云(第2页)
认真说来,待诏翰林根本不能算是什么官,充其量是个皇家艺术顾问,这种身份,如果放在民间,则有另外一个名称——帮闲。李白的好友吴筠,十几年前就被玄宗拉来做翰林待诏,大家谈起吴筠的时候,也没怎么把这段经历当回事。大唐宰相张说、张九龄也做过翰林,感觉大家也不怎么聊这段往事。聊起唐朝的翰林,我们第一个想到的是李白,好像整个大唐就他当过翰林一样,这也是情感在作怪。
抛开传说,李白真实的翰林生涯究竟是怎么样的?
李白死在当涂县,当涂县令李阳冰是李白“托孤”之人,“枕上授简”,所以李阳冰的《草堂集序》也被认为最为权威的李白史料,因为他笔下的那些故事极有可能是李白亲口说给他听的。《草堂集序》里,李白初入翰林院时,的确享受到了来自帝王的无上礼遇:
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
即便默认这是李白口述的内容,我也很难相信这段话是事实,因为吹牛是李白贯穿一生的恶习,更何况最后几句,属于明显的露怯。问以国政,问以何政?为皇帝草拟的诏书大概是什么内容,也没说,一句“潜草诏诰,人无知者”怎么看都是害怕好事者追究的搪塞之词。
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咏歌之际,屡称东山。又与贺知章、崔宗之等自为八仙之游,谓公谪仙人,朝列赋谪仙之歌,凡数百首,多言公之不得意。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
内容跟传说相似,都是说李白被小人谗言构陷伤透了心,于是浪迹纵酒,所谓“天子呼来不上船”,大概写的就是这时候的状态。“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总的来说,李白初入宫廷,应该度过了一段自己还算开心的日子,后面由于无法取得皇帝的持续信任,越来越不开心,最终不得不离开朝廷,这些粗线条的脉络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至于向来被当作历史真实的“力士脱靴”,则难以让人信服——尽管它被写入《唐书·李白传》,尽管它被李白研究的大家王琦写入年谱,尽管郭沫若先生在名著《李白与杜甫》里也对高力士谗毁李白盖棺定论:“高力士也是谗毁者之一人,完全可以肯定。”
与段子里奸佞的形象不同,历史上的高力士其实是个身世凄楚的可怜人。
高力士比李白大十七岁,原本姓冯,名冯元一。其父因罪被抄家,刚满十岁的冯元一被官府捉拿阉割,数年后被改名力士,进奉于宫内,后又被宦官高福收养,改姓为高。至此,曾经的姓与名俱灭,一个叫高力士的宦官正式诞生。武则天朝时备受器重,玄宗上位时立功甚巨,“恩遇特崇”。安史之乱后,高力士仍未抛弃玄宗,以致被谗遭贬,直到七十九岁才遇赦,途中听说玄宗去世,哀恸而终。
作为一个人,他出生于籍没之家,一门获罪,颠沛流离,未成年即遭非人之刑。作为一个臣子,他侍奉的是数奇之主,安史烽烟,一国破碎,满目疮痍,暮年时又受流亡之苦。失去肢体后失去名字,失去名字后失去姓氏,失去姓氏后失去名誉,失去名誉后失去信仰,失去信仰后失去生命。
高力士应该是大唐盛世里最孤独的人之一了吧,从未获得,却总在失去。
人生的中段,高力士谨小慎微但求无过,却仍然莫名其妙地因为李白的靴子问题,生前身后硬是被活生生骂了一千多年。天地不仁,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如果高力士活在现在,他应该叫冯元一,他大概也会娶妻生子,一生不会有任何奇怪的男人让他脱靴子。冯元一这个名字也起得好,路边烧烤摊上,狐朋狗友们大概会喊他一声“一哥”。
唐玄宗、高力士、李太白这三个在段子里恩怨纠葛的人,不曾同年生,却在同年死,细想起来,不免让后人感慨。杜甫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可玄宗活了七十八岁,力士活了七十九岁,即便寿命最短的李白也活了六十二岁,上帝对三人其实都不薄。李白之所以比另外两位少活了十几年,大概跟他喝酒、吃丹药、流浪漂泊、过于情绪化等不好的生活习惯有关。
高力士是个苦命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得力的帮手,一位值得托付的忠仆和朋友。听到玄、肃二帝驾崩的消息,高力士“绝浆七日,毁不能哭,衔哀而绝”。而在唐玄宗晚年暮气,志得意满,自觉“夫复何忧”时,高力士却敢于猛捋逆鳞:“……边将拥兵太盛,陛下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祸发,不可复救,何得谓无忧也?”
玄宗是性情中人,高力士对他的忠诚心意,他心里明镜一般,“力士当上,我寝则稳”。高力士个性沉稳,《旧唐书》说他“谨慎无大过”。
与高力士的忠诚谨慎相反,李白入宫之后,却经常沉醉。
范传正是李白的仰慕者,他对李白吊儿郎当的翰林生涯并无讳言,据其《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所录,皇帝有时候兴致来了,急需李白现场写点东西,却常常发现李白不在,等找到他时,才发现他喝醉了,只能让高力士把他扶过来。
李肇《唐国史补》更夸张,玄宗让李白写东西,李白醉到不省人事,无法工作,只能拿凉水喷面,才勉强醒来,写完之后,让高力士脱靴,玄宗不干,让小太监把李白抬了出去。
李白在翰林多沉饮,玄宗令撰乐词,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十数章,文不加点。后对御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上命小阉排出之。
即便真的有“力士脱靴”的事,那也更应该是李肇的这个版本。高力士跟随玄宗数十年,忠心耿耿,功勋卓著,且无大过;李白是娱乐耳目的弄臣,酒醉误事不堪大用,之所以不曾动怒,并非礼遇,俳优视之而已。玄宗的心目中,高力士的地位显然高于李白,当李白无礼时,他不会坐视不理。
结合“上命小阉排出之”的说法,回头再看段成式所载玄宗那句“此人固穷相”,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段成式的笔下,李白也是想让高力士为他脱靴,力士虽然照办,但皇帝还是给足了力士的面子,不曾让他真正受辱,因为他当着力士的面,指责了李白的无礼。
李白的翰林做得不痛快,其实就是政治头脑和政治经验的问题,跟别的关系应该不大。至于奸佞当道或者谗言诋毁,历朝历代都有,那时候也不例外,加上官场腐败,权臣当道,晚年玄宗又是个昏君,李白遇到点挫折不足为奇。只是,李白自己也有很大的毛病,他的任性妄为,连皇帝都略感不爽,以高力士敢于直言的个性,想来多少也会指出过李白的问题,不过这与其叫“谗毁”,不如叫“直言”更合适。
然而,不管高力士多冤,后世之人是吃定了高力士,认定了他谗毁李白,以一己之力毁了李白的人生理想,认定他是造成李白人生悲剧的罪魁祸首。
比李白晚近一个世纪的唐人张祜有《梦李白》长诗,以李白的口吻控诉高力士:
中人高力士,脱靴羞欲乐。
谗言密相构,送我千万里。
宋人李吕自称李白后人,虽朝代更迭,他对祖宗受到的不公待遇仍耿耿于怀,“吾宗老太白,俊逸自幼年”,令他最欣慰的事情是,这位唐朝的先祖曾经“奴视高力士,风期鲁仲连”。
李白的仰慕者苏轼读到力士脱靴的故事,认为此举“气盖天下”。
行文至此,有些感慨,李、杜并称,杜甫太吃亏了。人们谈起杜甫时,会讲他的诗如何老练,他对国家是如何忠诚,他对人民是如何同情,这都是实打实的优点,但谈到李白时,却总是讲那些有的没的奇奇怪怪的故事,连真假都不带问的。
杜甫靠努力和天才成了诗圣,李白的诗仙,更像是被别有用心的政治家、落魄的文人和稀里糊涂的民众硬生生捧出来的。
与“力士脱靴”工整对仗的另一个故事,是“贵妃磨墨”,甚至还有“国忠捧砚”,庸俗荒唐,李白泉下听了恐怕也会难为情。“汪伦送行”“老纪酿酒”这样朴实真挚的故事不香吗?为什么非要以李白之名,抒发自己格调不敢恭维的狂想呢?非要把有血有肉的李白整成随处可用、没有感情的工具人呢?
青云直上,遇到的不全是艳阳高照,更多的是风雨雷鸣。
高力士也写诗,他留下的诗不多,有一首《感巫州荠菜》写于安史之乱后他被贬巫州时,字字浅近,絮叨耳语,涓涓细流,但你总觉得,那里面好像埋着一颗悲伤的核弹。
感巫州荠菜
高力士
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有殊,气味都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