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真相太白(第2页)
那个星辰下凡、无所不能、自我分裂、无法自圆其说的李白,其实是几千年来民间大众集体的心理标本和病理切片。了解到这点之后,我们会获得一个全新的视野,历史上学者们关于李白各种激烈争论的起源,其实都源自对“真实李白”和“传说李白”的混淆。
两宋时,很多学者都不怎么喜欢李白。
东坡亲弟弟苏辙对李白的评价,让东坡都难以接受:
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而不知义理之所在也。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此岂其诚能也哉?
——《栾城集》
如果仅就作品而论,无论辙弟弟喜不喜欢李白的诗风,都很正常,这是典型的阅读口味的问题,我还不喜欢村上春树呢,怪我咯?然而辙弟弟上来先来了一句“诗类其人”,那么接下来的论述,“骏发豪放”“好事喜名”八个字在诗歌之外,也可以视作对李白人格的评价。
苏辙可是苏轼的弟弟,唐宋八大家成员,历史上最有才华的学者和作家之一,何以对李白的评价如此之低?到底是苏辙没品,还是李白真的如此不堪?这一切背后,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作为李白的理性粉,摸着良心说,传说中的李白确实挺“中二”的,净干一些仅仅看上去酷炫但要么并没有什么用甚至让人怀疑智商的事情,这不是“好事喜名”是什么?
至于“不知义理之所在”,评价的也很在理,毕竟苏辙那个年代流行的“义理”,在李白的作品里确实不多见。当然这事儿也不能怪李白,在我们这个时代流行的“区块链”,李白不也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你不会怪李白吧?
苏辙对传说中李白形象的批评,我可以接受,但就其对李白诗作的评语而言,我必须得说一句:“辙弟弟似乎真的不太懂诗。”苏辙把“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当成李白的毛病,我想问苏辙老师,要不然呢?
诗歌要的是气势,酝酿的是情绪,跟论文是两码事啊弟弟。
苏辙认为李白做不到诗歌里吹嘘的这些事,所以他觉得李白这个人华而不实,没杜甫实在。如果能穿越,我想跑到苏辙老师面前,当着这位杠精的面,把杜甫的这四句诗怒念一万遍:
百忧集行(节选)
杜甫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二十四小时上树一千回,意味着每小时上树41。6667回(取小数点后四位),也就是每分钟上树0。6944回(取小数点后四位),有一定常识的人都可以判断这事儿的荒谬性:即便杜甫受得了,树受得了吗?
相较于苏辙,诗话界的扛把子、诗评界的专业大V,宋朝的黄彻先生(代表作《巩溪诗话》)对李白的批评显然更加有理有据,他让人信服地把李白的不堪展现在世人面前,“世俗夸太白赐床调羹为荣,力士脱靴为勇。愚观唐宗渠渠于白,岂真乐道下贤者哉?其意急得艳词媟语,以悦妇人耳。”
专业评论家就是专业评论家,黄先生说的无一字不在理,让人无法反驳:不畏权势的确是高尚的品质,但如此过头的姿态化表现,反而走向表达的反面,有穷酸小家子气和俗滥的嫌疑。正如异香扑鼻、红光满室固然是一种非凡的异兆,但当每个帝王的传记里都如此记载时,吉祥、伟大与神秘便成为一种俗不可耐的套路。
唐玄宗真的尊重李白吗?如果答案为肯定,那么他至少应该在**词艳曲之外,给李白一些正儿八经的差事,事实上,他并没有这么做。
关于高力士脱靴及李白的“小家子气”,唐朝段成式《酉阳杂俎》里也有一段记载:“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这段故事中的李白形象,不知你作何感想,我觉得在“穷酸”之外,还多少有点“猥琐”。唐玄宗居高临下的毒舌,那来自上层社会的傲慢口吻虽然让人极端不爽,但我得承认,他那句傲慢的评语至少不是凭空所下。
李白的读者们不必难过,我接下来的话,想必你已经猜到:这些故事和评述里的李白,当然都不能算是真实的李白,他们全都是“传说李白”。甚至连那几首劣等的诗歌,什么衣裳像云、容貌像花的恶俗比喻,都是“传说李白”的一部分。
真实的李白,应该不是那个样子的。
相较于两宋时期铺天盖地的对李白的批评,苏东坡对李白无条件的信心与热爱,有一种感动人心的力量。要知道,与你我这些现代读者不同,东坡对李白的热烈情感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是那种在接受了高力士脱靴、接受了“天子呼来不上船”、接受了“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后,仍然矢志不渝的热爱。
换言之,与我这种理性粉不同,东坡是脑残粉。
关于李白其人,下面是苏轼的原话:
李太白,狂士也,又尝失节于永王璘,此岂济世之人哉?而毕文简公以王佐期之,不亦过乎?曰:士固有大言而无实,虚名不适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已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幸以取容,其肯从君于昏乎?夏侯湛赞东方生云:“开济明豁,包含弘大。陵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僚友,视铸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
——《苏文忠公全集》
这篇文章似乎有点针对弟弟苏辙,东坡一上来先从根本上反驳了不懂诗歌的弟弟:士以气为主,李白是狂士,而不是老老实实的上班族。这个世界需要上班族,也需要李白,两者孰高孰低可能有点争议,然而,正如你不能要求上班族能写出激**人心的诗歌一样,你也不能按上班族的标准来要求李白。
然后,东坡吹出了平生最大的一个彩虹屁。大学士就是大学士,深不可测,这个彩虹屁只用了四个字:气盖天下。完了,到顶了,没法比这种境界更牛了,东坡把话说到头了。
于是,留给后世无数李白脑残粉的词汇只剩下“俺也一样”。
然后,他引用了一组精美的对仗: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
狂,真的狂。横,真的横。
遗憾的是,正如那些自相矛盾、小家子气的李白只能代表淳朴却上不了台面的民间理想一样,东坡眼中这个狂浪不羁、傲视人间的李白,所能代表的,也只能是东坡自己一厢情愿的狂想而已。
神化的、黑化的李白是不真实的李白,高度美化过的、理想化的李白也同样不真实。
那些虚无缥缈的荒诞滤镜被拿下之后,如果能重来,你还想当李白吗?
问你呢,荣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