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长安折叠(第2页)
在进入终南山之前,就有人给李白出过主意,说你可以尝试托托玉真公主的关系,她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或者可以让你平步青云,得偿平生所愿。此时,比李白大九岁的玉真公主正在终南山修行,试一试又有何妨?
根据李白的诗歌所述,他似乎并没有得到玉真公主的欢心。
玉真仙人词
李白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李白的这首《玉真仙人词》把公主夸得宛如具有超能力的女神,但从最后四句来看,他很可能连女神的面都没有见上。这种局面让李白百思不得其解,也让我感到极大的意外和震惊,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两位都应该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才对。
玉真公主是女道士,李白是道家的疯狂粉丝,两位道友还会缺少话题吗?此外,根据李白的口述,李白的“李”与皇室的“李”本是一个“李”,还有什么比亲戚之间的对谈更自然的事情吗?童年时代从西域出发,跨越大半个帝国,准备了无数个故事,终于来到你面前,难道公主就不能奉一杯薄酒吗?
然而,一旦我暂且收回对李白的个人偏爱,开始分析此时的形势,心中的疑惑便豁然开朗。我向来不会否认,李白身上拥有着他人永远无法企及的人格魅力。然而,此时的李白,尽管已是三十岁的成年人,但他对唐朝社会系统运作的认识,真的未必比今天的我们从史料里看到的更多。
毫不客气地说,李白对自己渴望投身的皇家官僚世界一无所知。
那座城里,富贵的人们秉烛夜饮,猩红的灯光下,蒙眬的醉眼扫射着面前的舞女,如果他跟主人有足够的交情,想当场把那个未成年的少女带回家一点问题都没有。
尽管如此,当时的社会繁华程度也无法彻底满足富裕市民打发无聊时光的需求,在没有网络和手机的情况下,他们到处打听稀奇之事,以拯救平淡生活的乏味。
一头连体的猪仔可以让人们谈论好几年,而来自波斯和朝鲜半岛的美女则被当成爆款货物热烈交易。聪明的外国商人和旅行者有时为了投长安人所好,甚至会花费巨大代价,带来故乡的特产,有时是稀罕的动物,有时是土著居民,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得了白化病的可怜病人。
大量狂欢的人口,产生了无数的垃圾和粪便,专业的掏粪人便以此为业,那些排泄物,无论来自人类还是动物,都是极受欢迎的肥料。在农业社会里,肥料就是财富。即便是皇家,有时也难免对这些散发着臭味的金子眼馋,但碍于颜面,皇家的卖粪产业大多浅尝辄止,不敢做大做强。
肮脏的散发着食物气味的城市,让野生动物难抵**。鹿或者老虎出现在闹市之中的记载,在唐朝并不罕见。
喧闹的都市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打架斗殴、强奸和命案层出不穷。
信仰佛教的善男信女到寺庙里买鱼放生,他们刚一转身,机智的人便把鱼捞起,卖给下一位善人。
信仰道教和神仙的人们,则疯狂地迷恋着药铺,他们相信,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东西就在街头那家小小的药铺之中,他们唯一需要寻找的,只是配方而已。
城中的妓院里,女孩十岁出头,便要接客,光顾她们的人,有时是名动天下的大诗人,只是那些著名诗人的年龄从二十几到五六十的都有。当时的流行文化是诗歌和音乐,所以有文学或艺术造诣的妓女尤其受欢迎,那些号称卖艺不卖身的才女,都是妓院精心打造的人设。
没有暖气的冬天,杨国忠会选一些肥胖的婢妾,借人气取暖,称为“肉阵”,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强奸或杀掉其中的任何一个,因为按照当时的法律规定,这种事情至多只需一年徒刑,其中运作的空间还非常大。法律规定:良人奸他人部曲等妇女,杖一百;良人奸己家部曲妻等不坐;底层的奴,若奸主人则将被处以绞刑。
比奴更低一层的是婢——奴奸婢,仅杖九十。而婢若与奴通奸,则极有可能被主人处死。
显然,唐朝法律对强奸、通奸的重视,与保护女性的性自主权利无关:繁复的法条所保护的,是男主人对妻子、婢妾甚至部曲之妻的性独占权。
有多少人想进入长安,就有多少人想逃离长安。
其中,忍受着痛苦生活的奴婢是最常见的逃亡者。在执法者眼中,作为私有财产的奴婢的逃跑,与无法忍受牢笼之苦的牲畜的逃跑毫无二致。针对逃亡的规定颇富心机:“官户官奴婢逃亡者,一日杖六十,三日加一等。”这无异是在告诉那些已经成功的逃亡者:早一些迷途知返,你罪恶的人生或许还有转机。
有些天真的逃亡者真的会返回,等待她他的不是宽恕,而是扒皮抽筋。此时,他们唯一能够期待的是,希望主人是个理智的人,因为理智的主人有时会看在钱的面子上饶恕他们的性命:健康的奴婢可以卖个好价钱,受伤残废的价格贬损,死去的奴婢则一文不值。
大唐的法律明文规定奴婢与禽兽地位无异,其检验“亦同验畜产之法”。敦煌出土的一件奴婢买卖文书显示,一位名叫多宝的年仅十三岁的少年已经被交易了两次,第二次的卖价是绢二十一匹。最残酷的是,官方出具的奴婢买卖文书内,特别注明了多宝作为奴婢的合法商品属性“奴是贱不虚”。这一个“贱”字注明了多宝的身份,也定格了他的命运:贱是社会的最底层,良贱有别,要想从良,做一个自由的平头百姓,需要被官方“放良”或者“免贱”,免贱的资格令人绝望:“年六十以上及废疾者。”
长安的一切都可以交易,除了粪便、奴仆和性服务外,还有官位、刑罚和出家人的执照。
那时的长安,是一个全球范围内都不落下风的繁华富庶的都市,几乎可以与今天的大城市相媲美。那时候,长安人已经可以方便地预订酒席、点外卖、聚会狂欢,只要肯出钱,就有专人提供服务,哪怕是山珍海味,也有专人异地采购。家里弄脏了怎么办?走上街头,你可以雇到保洁。
在正常的游戏规则之外,社会的边缘人,狂饮的酒徒、斗鸡的赌徒,像城市角落的喧嚷的细菌,在盛唐的天空下,也从未停止过呼吸,为城市带来巨大的不稳定因素——李白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差点因为街头的乱斗而失去性命。
长安城,并不是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