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王屋山人(第1页)
第16章王屋山人
位于中原地区的一座山,由于据说上面有山洞“如王者之宫”,所以被称作王屋山,又因为在愚公移山的故事中戏份很足,从而受到许多隐居者的青睐。这种王屋山情节,在皇帝与后宫带头修道的盛唐达到鼎盛。唐时最有名的道士、李白的好朋友司马承祯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将王屋山定论为道教第一洞天。
王屋山实在过于有名,来隐居的人常常络绎不绝,以致“王屋山人”这个名号早已丧失了其作为某人道号的专有属性,从而变成类似于“阳澄湖大闸蟹”或者“兰州拉面”的公共品牌。你叫王屋山人我没意见,但我也叫王屋山人,你也不要介意哦。
张籍有《胡山人归王屋因有赠》诗,证明他曾见过一位姓胡的王屋山人。按诗题的意思揣测,张籍与胡山人应该是在红尘中偶然相遇,作诗之时,正是胡山人再次入山归隐之日。
杜牧《卢秀才将出王屋高步名场江南相逢赠别》云“王屋山人有古文”,这说明杜牧也认识一位姓卢的王屋山人。与上面的胡山人不同的是,这位卢先生的隐居显然已经告一段落,正准备出关下山,去那红尘乱世里消受一番。
张籍或杜牧,都不以结交神仙道士出名,最爱结交外道的李太白,在王屋山人这个问题上,毫无悬念地令人印象深刻。天下适合隐居的名山太多了,王屋山只是其中之一,而李白竟然留下至少两首与“王屋山人”交往之作,这意味着,李白至少认识两位以上叫“王屋山人”的人,更何况,王屋山上肯定还住着许多名号不叫王屋山人的隐士,比如同样曾经隐居王屋山的玉真公主——巧了,玉真公主,李白也认识,不但他认识,他女儿也认识,他女儿的后妈也认识,他全家都认识。
总之,在热爱神仙道士这件事上,李白的资深达人身份无人可以撼动。
李白遇到的第一位王屋山人,叫孟大融。
中年的李白曾和杜甫一起去过王屋山,两位中国诗坛最霸道的男子,在王屋山遇到了一位叫孟大融的隐士,这位孟大融对中国诗坛的直接贡献,就是让李白留下了一首《寄王屋山人孟大融》。这首诗前面引用过,“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虽然没有多么精彩绝伦,但也不失为朗朗上口的名句。
李白遇到的第二位王屋山人,叫魏颢——两人相遇之时,这哥们儿尚叫魏万。
自称“王屋山人”的魏颢或魏万,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在给李白集作序的人里,他显得特别格格不入,比如,别人的落款都是“宣州当涂县令李阳冰”“朝散大夫行尚书职方员外郎直史馆上柱国乐史”,他的落款则是完全不同的画风——前进士魏颢。
古书里到处是陷阱。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甚至有点小枯燥的“前进士”三个字不知折损了多少聪明的读书人,因为这三个字很容易让人误解成为“前朝进士”或“从前的进士”之类的意思,而只有熟悉历史的人才知道,这个“前进士”的真正意思是“真进士”,这件事的迷惑程度简直可以入选“古人迷惑行为大赏”。
进士就进士,何来真假?要怪就怪中国文化太过博大精深。出于虚荣或各种奇怪的原因,“进士”这个词汇跟钱一样,被唐朝人弄得有点通胀。瞧他们干的这破事儿:那时候,大家习惯性地将本来不是进士的举人呼作“进士”,听起来爽,可遇到真正的进士该如何称呼呢?古人自然有招,呼为“前进士”,这个“前”,大概是更进一步的意思。
“进士”本身就已经表达了“进步”的意思,此时为了区分真进士和出于客气的口嗨“进士”,没办法,只得在“进士”之前再加一个“前”字。于是,好好的进士,从称呼上看上去,好像是专业负责“前进”的奇怪职业。
与此同时,还充满了莫名的正能量: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红色娘子军连歌》)。
原本优雅的读书人,画风陡然诡异。古人的脑瓜里到底具体怎么想的,咱也没法找唐朝人问。但是,很容易能看出来的一点是:这看似无聊费解的文字游戏里,暗涌的是古往今来人心的脆弱,正是这脆弱衍生出无数的荒诞和滑稽。
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村里人就喜欢喊我大学生;等我考上大学,村里人又开始喊我研究生;等我终于读到研究生,村里人突然不知道喊我啥了,相视尴尬,手足无措,只剩下沉默。所谓溢美,所谓语言的暴力,古往今来,不外如此,并不深奥。
简而言之,这种语言上的处心积虑反映了一件事:古时候,大家太看重进士了。
清朝的曾国藩,小时候经常和自己的父亲一起进考场,他爹一把年纪,对事业已无幻想,但世代务农的家庭,心中的执念却日益强烈:必须得考个功名。同朝的袁世凯年轻时更可怜,什么进士不进士、前进士还是后进士,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平生所愿只是一个秀才,却偏偏连秀才都考不明白,以致愤慨不已,几欲自闭:不能得一秀才,死不瞑目。
就像很多表格只需要填最高学历一样,古人在书里也倾向于列上自己的最高官职或最煊赫的身份,魏颢前面的“前进士”三个字似乎说明,除了进士身份之外,魏颢的一生并无十分辉煌的履历——否则,我们一定会知道。
虽然都因为认识李白而知名,但魏颢跟汪伦那种低端网红还是不一样,他不但有进士身份,更有作品传世。之所以有作品传世,是因为李白信任他,让他负责整理自己的作品《李翰林集》。书虽散佚,序却奇迹般流传下来。
没错,《李翰林集》的序《李翰林集序》,是魏颢写的。
魏颢对自己的名字有着深深的执念,他不断改名的经历,《李翰林集序》里写得很有意思:“颢始名万,次名炎。万之日,不远命驾江东访白。”一开始叫魏万,后改魏炎,后来又改为魏颢。
魏颢是李白最忠实的粉丝之一,并且是那种让人闻风色变的“私生粉”。魏颢之所以能够和李白成为好友,一切都离不开他坚韧不拔的毅力。早在他的名字还叫魏万的日子,他就一路追寻李白的足迹,终于在广陵见到李白。
假如你喜欢或者喜欢过李白,那么此时,我们应该感谢这个当时还叫魏万的魏颢,因为他跋山涉水,吃了很多苦头之后,终于用自己的眼睛,在大唐的天空下,在春尽的五月,替我们看了一眼李白。这一眼,不止千年。
关于第一次见到李白的印象,魏颢写了十六个字: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酝藉。
眼睛又大又亮,气质超级棒。要知道,此时魏颢见到的不是少年李白,不是青年李白,甚至不是中年李白——他面前的人,是时年五十四岁的老年李白。一个五十四岁的小老头,眼睛放着光,睁得像觅食的饿虎,满身都是风流蕴藉。
李白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时有多么英俊,当年醉酒的样子多么飘然不群,真的不敢想。
最关键的是,当年的魏颢只是蓬蒿中的一个普通人而已,浑身全是毛病,大部分人都看不惯他。见到偶像李白的时候,相处得却很融洽,这种融洽,治愈了魏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