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万有引力(第3页)
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扶风豪士家。
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
逃亡途中,不妨一醉,醉后不仅忘记是逃兵,还互相夸耀彼此为豪士。
秦人半作燕地囚,杨花茫茫愁杀人,不妨他槌牛挝鼓会众宾。
英雄浪漫主义,慷慨激昂之语,酒酣耳热之歌,原本都是极其容易改口的。那些被今日少年们目为“霸气无比”“痛快淋漓”“侠气干云”“千古风流”的字句,自然是文学意义上的瑰宝,但从其真正的意思看,不少都是行文至此,不得不为的俗套。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本是实话,但既已把人间愁苦写尽,下句则不得不强行再进一步,于是结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只是,这后一句便落入俗套,虽然未必是假话,但至少是句套路话。无他,气氛烘到这儿了。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本是实话,但既已把人生无常写尽,下句则不得不寻求解决办法:“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既已决定与俗世作别,何妨再进一步,更增一层爽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随笔**出,炉火纯青,俨然天成。只是,我们只需知道一件事:爽快的诗,最后一句,往往是不得已而出之,不足为凭。
明月之下,并无新事。
多少人在月亮的见证下体会过“活着”的滋味?多少雄心壮志,多少浪漫冒险,多少琐碎不堪湮灭于悠悠天地之间?哪个人的人生不是悲欣交集、喜忧参半、手足无措、心有不甘?惹人喜爱的,清风山岳、五湖明月、山花灿烂;让人烦恼的,生老病死、工作遇挫、路有恶犬。
人生热闹的饮宴之上,偶尔也颇有“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的快意。
然而,不知为何,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们忍不住走神,不解何故,只是突然恍惚:“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李白所有的诗里,我的最爱之一是这首:
听蜀僧濬弹琴
李白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不写雄心壮志,不吹牛皮大话,不曾顾影自怜,没有宇宙日月,没有鬼怪神仙,没有相思送别,只是安静地听一个僧人弹琴。
即使最后一句,也忍住了种种俗套,不曾写“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甚至连“过此一壶外,悠悠非我心”的感慨都没有,通篇只是一片清澈。那种清澈,与酒后的忘却俗尘不同,与修道的宗教幻觉不同,那是清醒的清澈,那是一种明明身在尘世而又切实体会到尘世之美的实话实说。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
这是清朝人赵翼的诗,李说的是李白,杜自然是杜甫。
我们在办公格子间或呼啸的地铁上看古人,有时觉得高深莫测,有时觉得不过如此。
我们肆意臧否人物,凭借一己好恶把古人捧上神坛,转眼又踢入泥潭。
酒桌上意气纵横,偶尔会喊出古人的诗句,杯酒入怀,浇的是自己的心事——承认吧,我们并不关心李白,或者杜甫,我们所关心的,只有自己。好在,我们的琐碎议论,古人已经没办法在意了。
李白听过蜀僧弹琴,杜甫见过公孙大娘舞剑。当然,他们还遇见过比这更惊艳的事:他们分别顺利成了李白和杜甫,并且,在活着的时候遇到了彼此,聊过天,喝过酒,挠过头,感叹过这一番乱麻的人生。
生命本是一场久病,非死不愈。
听过了,见过了,遇到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