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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风雨青云(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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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风雨青云

经常听到一个说法,叫“大唐气象”或“盛唐气象”,发明这些词组的用意似乎是专门为了吹牛,如鲁迅先生所言,是为了说自己祖上曾经阔过。其实所谓大唐气象,大部分时候只可远观,真的把仰慕者传送过去,能不能在那盛世里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除了美女和美食,那时的长安城里也晃**着很多流氓,“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胛击人者”,洛阳城也不甘示弱:“洛阳多恶少……车马不敢前。”流氓恶少往酒馆饭店里扔蛇,拿羊肩胛骨打人,嚣张跋扈,良人不敢前。

《开元天宝遗事》载:

长安侠少,每至春时,结朋连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络,并辔于花树下往来,使仆从执酒皿而从之,遇好圃则驻马而饮。

这段记载,是不是像极了今天大城市酒吧街附近豪车炸街的阔少行径?

令人震惊的是,流氓们并不觉得自己是恶少,他们对自己的认知是:侠。

侠很简单,无论什么侠,都是反政府的人。经常有人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样的话,实际上,他们口中的“侠之大者”已经不是侠了。展昭跟着包公打卡上班、出差报销、为国执法,这样的展昭跟侠已经划分界限了。相较于国家法律,侠更倾向于用武力解决问题。为了解决暴力的正义性问题,他们发明了“义气”“劫富济贫”甚至“为国为民”等冠冕堂皇的借口,但表象掩盖之下的内里,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只是一帮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噪音扰民的流氓而已。

尽管如此,侠的概念,仍然像摇滚一样,对历朝历代的年轻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自由,无拘无束,迅速反馈,不用动脑,干净利索,没有门槛,谁不喜欢?李白就自以为是大侠,曾经干过手刃数人的豪迈之事,笔下的诗句里,动辄“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读书学习多没劲,要的就是一个玩儿命。

那时候的流氓很喜欢文身,所文的内容十分嚣张,长安有个叫张干的流氓,左臂纹“生不怕京兆尹”,右臂纹“死不畏阎罗王”。唐诗中常见的“不畏权贵”“生死度外”之类的英雄气概,大概是那时年轻人之间争相夸耀的气质。李白诗中的侠气与不羁,大概也跟他年轻时仰慕侠客文化有关。

李白三十岁第一次到长安,立刻被长安的流氓文化吸引,在长安与流氓恶少们斗鸡走狗、饮酒作乐。漫长的历史中,有那么几年,长安晃**的游手好闲的少年们之中,也有咱们李太白那张懵懂的脸。那次长安之行,李白见识了长安的厉害:上天无门,心碎欲绝,闹市相殴,差点把命丢在那里。

十二年后,李白二入长安,心花怒放:“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

然而,知己眼中“未曾一日低颜色”的李白,自以为终于熬出头来的李白,自以为不再被笑微贱的李白,在玄宗眼里,仍然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比李白晚一个世纪的唐朝人段成式,在其《酉阳杂俎》中有这样的段子:

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段成式距李白的时间尺度,相当于今天一个出生于2020年的婴儿距张爱玲的时间尺度。这么长的时间跨度下,段老师的段子,我们不知道其真实性究竟有多少,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这个段子历史上有很多人相信。“力士脱靴”几乎成为李白故事的标配,而皇帝对李白穷酸气的评语,则常常被粉丝们选择性无视。

李白有没有那么一点点、一丝丝、一丢丢穷酸之嫌?我想大概是有的;张爱玲有没有那么一点点、一丝丝、一丢丢愚蠢糊涂?我想大概也是有的。就算有,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李白是一个活在幻想中的自由侠客,突然进入宫廷,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山野绿林的豪爽做派,经常引发满堂彩的英雄气概,江湖儿女的不拘小节,在宫廷里就叫作“穷酸”。当然,这事儿如果当真,我们也没有理由埋怨玄宗,他在宫殿里待的时间太久,见惯了谨小慎微的职业臣僚,看见李白这样的江湖名士,不适应也很自然。

《酉阳杂俎》里这个段子最奇怪的地方在于,我们读完整个段子,竟然搞不清楚作者的意图,甚至我们都搞不懂段子中重要角色玄宗的意图。前面说玄宗被李白的气质征服,几乎忘记了自己高贵的身份;后面又说玄宗嫌弃李白,觉得他一脸穷酸。这样自相矛盾的段子,作者究竟是为了吹捧李白,还是为了黑李白?玄宗到底是欣赏李白还是反感李白?

段子虽然看起来荒诞,然而一旦我们将目光放大一些,我们会惊异地发现,李白整个待诏翰林的生涯,像极了这个段子:皇帝一开始应该是喜欢他的,后来不知何故,不喜欢了。李白的前半生,哭着喊着要出人头地,终于抵达庙堂之上的时候,他却很快就心生退意。待诏翰林的尾声,李白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史称“乞归”。

从求进到乞归,在帝都上班的这两年,李白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最具代表性的说法是李白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之所以无法在朝廷效力,是因为受到了不公正待遇。正如李白忠实信徒任华愤慨的诗句所言:“权臣妒盛名,群犬多吠声。”正如知交好友杜甫的深情叹息:“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

欺负李白的人中,民间公认排行第一的是高力士,其次是杨玉环。

这三人之间复杂的恩怨纠葛,简单概括起来大概是这样的:高力士本来就是个奸佞太监,李白看不起他,于是让他脱靴,以示羞辱。这件事激怒了高力士,于是就挑拨李白和杨玉环的关系,告诉后者李白为她作的赞歌《清平调》夹带私货,例如“可怜飞燕倚新妆”一句将杨比作口碑恶劣的赵飞燕,实为大不敬。紧接着,杨玉环向玄宗吹耳边风,然后玄宗疏远了李白。

这个故事其实非常俗套,但它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受到各个朝代人民群众的欢迎,恰恰是因为它的俗套。李白是正义的化身,但这样纯洁美好的人却受到不白之冤,太监嚼舌、后妃枕头风、皇帝相信文字狱,这样经典的迫害情节,足以调动起每个读者的同情心以及对太监、后妃的憎恨。

大家有没有想过,在史书和传说故事中,太监为什么总是阴险奸佞的?后妃为什么总是贪婪愚蠢的?大概是因为史书和记录那些传说的书,都是太监和后妃的敌人写的。太监和后妃身处宫闱之中,是离皇帝最近的人,他们的权力可以视作皇权在宫内的延伸,从而天然地与大臣群体构成了竞争关系。大臣们认为,杀光太监之后,自己的建议才能不受干扰地被皇帝接受;太监们认为,大臣们敌视自己,是因为他们的傲慢与偏见,为了自我保护,他们开始更积极地攫取权力。

千百年来,朝廷内外的争斗,不外乎这个剧本。

宋朝有个叫牟子才的人,建了一座李白祠并自为记曰:“白之斥,实由高力士激怒妃子,以报脱靴之憾也。力士方贵倨,岂甘以奴隶自处者。白非直以气陵亢而已,盖以为扫除之职固当尔,所以反其极重之势也。彼昏不知,顾为逐其所忌,力士声势益张,宦官之盛遂自是始。其后分提禁旅,喋血宫廷,虽天子且不得奴隶之矣。”除此之外,牟子才还画出高力士为李白脱靴图,加上自己写的赞,一起刻在石碑上。

坦白说,牟子才先生对李、高矛盾的反应多少有过激之嫌,他甚至将李、高之斗中高力士的胜利上升到历史高度,认为这件事直接导致了后世太监的嚣张,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各种流血事件,直接导致后世的太监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前朝传说,牟先生何以如此愤慨?就事论事,李白与高力士就算真的有过冲突,也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历史影响力,更不可能改变文臣与宦官漫长斗争史的局势,这一点,牟先生想必更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牟先生何出此言,何为此举?

事出反常必有妖。

其实,牟子才对李白高力士压根就没什么兴趣,他的修祠其实更像一个行为艺术,他的真实目的是把这一行为艺术当作武器,直接打击自己的政治敌人。没错,他的政敌是一个太监。根据《宋史》的记载,当有人将碑的拓本拿给那个名叫宋臣的太监看时,他“大怒”,“持二碑泣诉于帝”,虽然宋臣极力反扑,不愿坐以待毙,但故事的结局,仍然是牟子才取得了胜利,“宋臣斥,诬劾子才者悉窜岭海外。”

一个“力士脱靴”的戏码,政治家可以拿来做武器,老百姓可以拿来浇块垒,中国古代最受欢迎的故事大抵如此。一个连身体都不全的怪胎,怎么看都不值得信任;一个以色事人的高档娼妓,怎么看都不应该安享富贵。在看戏的人们眼中,没有比邪恶的太监的陨落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没有比愚蠢贵妃的倒霉更让人快意的事情了。至于那个太监和那个贵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没有能力理解,更没动力关心。村口的说书人都讲了是坏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奇怪的是,整个故事里,太监和后妃都被视作小人,却没有人说皇帝的坏话。明明皇帝才是那个有决定权的人,明明皇帝是个不明是非的昏君,但就是没人说皇帝坏话。皇帝是好的,被皇帝驱逐的李白是好的,坏就坏在小人在中间搞鬼,引发两个好人之间的误会。从文臣的立场看,这大概是唯一安全的讲述方式了,然后故事流传到民间,成为妇孺皆知的传说。

人们对李白的爱,和李白自己人生理想的实现与否,完全两码事,甚至正好相反。

李白想要进京面圣的心情写得很明白,他就是要当官,他就是喜欢宫廷的生活,他得到皇帝的橄榄枝兴奋得都不行了:“仰天大笑出门去。”

人们却偏偏喜欢他辞职时的状态,把他的离开京城当成不贪恋荣华富贵、不愿意同流合污、不屑于迎来送往的高贵品质,并且完全不顾他离开时沮丧的心情,替他想象出另外一个与真实状态大相径庭的离职场景。即便在任华公子的笔下,他也是快乐辞职的:“高歌大笑出关去。”

出门进京,仰天大笑。辞官出京,高歌大笑。这表明,李白真的很爱笑。

小儿听三国,听到刘备败则哭,听到曹操败则喜,因为刘备有情感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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