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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雪封末路(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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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呢?”他问。

她阴郁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他,就像两轮隐秘的月亮。

“你,我是不可能爱的。”她直愣愣地说出了冷酷的事实。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身体跟着晃了一下,内心里已经烧了起来。他的意识已经蹿到了双手和手腕。他只有一个忍不住的盲目欲望,就是杀死她。他的手腕烧起来了,不扼住她就满足不了。

可还没等他转向她,她脸上忽然露出了狡猾的了然于心的神色,一下子闪出了门。她一眨眼就冲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她害怕,可又自信。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深渊的边缘上颤抖。可奇怪的是,她又确信自己稳得住,知道自己的狡猾能哄过他。

她站在屋里发抖,兴奋得吓人。她知道她能哄过他,她能靠自己的头脑和机智。可她现在知道了,这是一场生死之战。一疏忽,就死定了。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兴奋让她都觉得难受了,就像人正处于从高空坠落的危险,却又不往下看,不承认恐惧。

她只是不想让杰拉尔德觉得她怕他,觉得因为怕他而要逃跑。她根本不怕他。她清楚,躲开他的身体暴力是她的防护措施。但是,甚至在肉体上她也不怕他。她想要向他证明这一点。如果她证明了这一点,那无论他怎么样,她都不怕他;如果她证明了这件事,她就能永远离开他了。可与此同时,她明白他们之间的战争会很可怕,还未定胜负。她要相信自己。不管有多恐怖,她都无所畏惧,不会被他吓倒。他绝不可能吓倒她,绝不可能控制她,对她也没有任何权利;她会坚持这点,直到被她证明为止。一旦被她证明了,她就永远地摆脱了他。

可她还没有证明出来,不管是对他还是对自己。这就是为什么她和他还绑在一起。她还和他绑在一起,不能远离他生活。她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在**几小时、几小时地坐着,没完没了地琢磨。可她似乎永远也理不清脑子里源源不断的想法。

“他似乎不是真的爱我,”她对自己说。“他不是的。他想让他碰上的每个女人都跟他恋爱。他甚至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可他就是这样,在每个女人面前显露他的男性吸引力,显示他无限的可人心意的东西,企图让每个女人都觉得有他这个情人将会多么精彩。他那种特别不在意女人的样子,其实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他绝不会不在意她们。他该是一只小公鸡,那样他就可以在五十只全都归顺他的小母鸡前神气活现了。可是真的,他这个唐·璜并不让我感兴趣,我装女唐·璜能比他好上百万倍。他让我厌烦,你知道。他的大男子主义让我厌烦。没有比他更让人厌烦,更蠢,更自负的傻瓜了。真的,这些男人,这些神气活现的小人物,他们没边儿的自负真是可笑。”

“他们全一样。看看伯金,他们都是自负型的,别的就微不足道了。真的,只有他们可笑的局限性和本身的微不足道能弄得他们如此自负。”

“至于洛克,他比杰拉尔德更要甚上千倍。杰拉尔德那么局限,死性,他会永远在老磨坊推磨。可是真的,磨石下不再有谷粒了。没什么可磨的,可他们还是磨啊,磨啊,嘴里说着同样的话,相信同样的事情,干着同样的事。哦,天啊,即便是石头也会失去耐心的。”

“我不崇拜洛克,但至少他是个自由的人。他没有大男子的傲慢而来的生硬,也没有在老磨坊里老老实实地推着磨。噢,天啊,我一想到杰拉尔德,想到他的工作,那些在贝尔多弗的办公室,还有那些矿工,就让我的心里难过。我在忍受些什么呀?他还觉得他能成为女人的情人呢!人也该需要一根自大的电线杆了。这些男人,加上他们那无休止的工作,还有他们坚持不懈地在上帝永恒的磨坊里推着的空磨!这实在是太乏味了,真的太乏味了。我原先怎么就把他们都当了真呢!”

“肖特兰兹!——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儿,一星期,然后又一个星期,然后是第三个星期——“不,我不愿意想起它,太受不了了——”

她不再想了,实在怕了,实在是受不了了。

想到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的无尽的单调生活都是一个样,她的心真的突突跳得要发疯了。这可怕的滴答作响的时间镣铐,这急速转动的时针,这永无休止地重复着的时日啊——哦,天啊,这实在可怕得不敢让人多想。这无法逃脱,无法逃脱。

她简直希望杰拉尔德是和她在一起了,那就能把她从冥思苦想中救出来了。哦,她多痛苦啊,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对着可怕的无休止地滴答作响的时钟。所有的生活,所有的生活都归结为了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接着报时,接着,又是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有时针急速的转动。

杰拉尔德救不了她。他,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活都和钟表的滴答声一个样,一样飞速地转过钟面,可怕、机械地飞速向前,掠过时钟的表面。他的亲吻,他的拥抱又怎么样呢?她还是能听到它们滴滴答答的声音。

哈——哈,她对自己笑了,太吓人了,她想一笑置之,哈——哈,这真是让人发狂,真是!

接着,她的自我意识中掠过一个念头,她想知道,要是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的头发都白了,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她早就时不时地感到,在她思想和感觉的过分压力下,头发要变白。可她的头发还是褐色的,她看上去也还是一个健康的美人。

或许她是健康的,或许不过是她不见减损的健康才让她如此面临着真实。要是她一副病态,她就会幻想,会想象了。有鉴于此,她无可逃脱。她必须永远目睹,永远知情。永远无可逃脱。她就是这样被置于生活的时钟面前。即使像在火车站里,转身去看看书摊,她那特别的后背还是能看到那座永远是白色钟面的大钟。翻书或是做泥塑也没用。她知道她没有真的在读书,也没有真的在工作。她一直在盯着时针,看它在永恒不变的机械钟面上急速地转动。她从没有真正活过,她只是在观看。真的,她就像一座有着12个钟点的时钟,与那巨大永恒的钟表相对而坐,她就是那样,端庄而又放肆,或者说,放肆而又端庄。

哦,为什么没人对她好?为什么没人把她拥入怀中,让她安宁,让她完全静静地、沉沉地调养和歇息?哦,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拥入怀中,抱住她,让她美美地安然入睡呢?她多么渴望被拥抱着的完美睡眠啊!她老是那么剑拔弩张地睡在那儿。她会永远剑拔弩张地入睡,不得轻松,不得拯救。哦,她怎么能忍受得了这无尽的重负,永远的重负啊!

杰拉尔德!他能搂着她、护着她入眠吗?哈!他还要调理自己的睡眠呢,可怜的杰拉尔德。这就是他的全部需要。他所做的就是给她加重负担,他在身边,睡眠的重负就更不堪忍受。他让她那些不能熟睡的夜晚、那些徒劳的睡眠更加厌烦。或许他从她这里得到了些许安宁,或许他就是如此。或许,这就是他老是缠着她的原因,就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或许,这就是他情欲的秘密,是他对她永远无法遏制的情欲的秘密,那就是他需要她帮他入睡,让他安宁。

怎么这样!她是他的母亲吗?她需要的情人难道就是得整夜整夜地喂养的婴儿吗?她看不起他,看不起他,她硬下心来。这个夜间哭闹的婴儿,这个唐·璜。

哦,她是多么厌恶在夜间哭闹的婴儿啊。她会痛快地杀死他,会让他窒息,然后埋了他,就像海蒂·索莱尔所做的那样。毫无疑问,海蒂·索莱尔的婴儿在夜间又哭又闹,而亚瑟·唐尼索恩的婴儿也会这样。哈——这世上的亚瑟·唐尼索恩们,杰拉尔德们。白日里那么有男子气,可在夜晚始终像是啼哭着的婴儿。让他们都变成机器吧,让他们变吧。让他们变成工具,变成纯粹的机器,纯粹的意志,像钟表一样没完没了地重复转动。就让他们这样好了,让他们都耗在工作上,让他们成为一部大机器的完美部分,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地沉睡吧。让杰拉尔德打理他的公司吧。他会满足的,就像一辆终日沿着板桥往返穿梭的独轮车一样——她早就看出来了。

独轮车——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轮子——一个公司的元件。接着是双轮车,四轮卡车,然后是八轮的辅助机车,十六轮的卷扬机,等等,等等,直到有操纵上千轮子的联合采矿机,有管理三千轮子的电工,有管理两万轮子的矿井经理和由十万个运转着的轮子组成的总经理,然后是统管一百万个轮子、齿轮和车轴的杰拉尔德。

可怜的杰拉尔德,这么多的小轮子组成的他!他比天文表还要复杂!可是,天啊,这多让人厌烦!多让人厌烦啊,上天!一只天文表——一只甲虫,想到这儿,她的灵魂就厌倦得有气无力的。那么多的轮子要去数,去思考,去算计!够了,够了——甚至,人应对复杂情况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或许,是无限的。

然后,他抬头望望,想起该睡觉了。他觉得冷,马上就躺在了黑暗之中。

可是,他忍受不了的正是黑暗。眼前浓浓的黑暗逼得他发疯。于是,他起身点亮了灯。他还是坐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前面。他并没有想到古德伦,也没有想别的。

然后他忽然下楼去找来一本书。他生平最怕的夜晚,那些无法成眠的黑夜就该来了。他知道,让他不得不面对不眠的黑夜,吓人地注视着钟点,对他是太沉重了。

结果他在**读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像一座雕像。他的脑子又冷静又敏锐,飞快地读着,身体可是毫无知觉。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他呆呆地读了一整夜,直到天明,在精神困乏和厌恶之际,多半是厌恶了自己,他才睡了两个小时。

接着,他起来了,又是精力充沛,身强体壮了。古德伦几乎没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的时候说道:

“我明天走。”

“为了面子,我们能不能一起走到因斯布鲁克?”他问。

她呷着咖啡,吐出了“或许吧”几个字,那倒气的声音让他恶心。他赶紧站起来离开了她。

他去安排了第二天启程的事。接着,他拿了一些吃的,便动身去滑雪,要滑上一天。他对沃特说,也许他会上玛丽恩休特去,也许去下面的村庄。

对古德伦来说,这一天像春天一样充满了希望。她觉得就要解脱了,一股新的生命泉水正在从心里喷涌。她乐得闲散地打点行装,乐得随意翻看书籍,试穿各式衣服,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感到,充满希望的新生活突然到来了,她像孩子一样高兴,婀娜多姿的身形和幸福的神情让人人都觉得美丽动人。然而在骨子里,却是死亡。

下午,她得和洛克出去。她的明天在她面前是一片模糊。也正是这样才给了她乐趣。她没准儿和杰拉尔德去英格兰,也没准儿和洛克去德累斯顿,还可以去慕尼黑她的一个女友那儿。明天什么都可能发生,而今天,就是一切可能性的洁白闪亮的开场。一切可能性都让她着迷,那可爱的、七彩的、无穷的魅力——那纯粹的幻想。一切的可能性,包括死亡,因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死亡,就没有什么具有可能性。

她不希望什么都成为事实,不想有任何的定型。她希望在明天旅途的一瞬间,由于意料不到的突发事件或动议,突然被送上一条崭新的道路。所以,尽管她想最后一次和洛克出去踏雪,她也不想当真,跟真事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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