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雪封末路(第3页)
然而,第二天,她身体里未被毁灭的残片还是一样敌视他,她没有走,还要过完假期,打算一概都不认。他简直不让她一个人待着,像影子似的跟着她,仿佛厄运附在她身上,一个劲儿地说着“你要”“你不要”。有时,他似乎强大无比,而她简直气息奄奄,像徐徐拂地的微风,早就没了风力;有时情形又刚好相反。但是永远是这样忽上忽下的跷跷板,一方被毁灭,另一方才会生,一方被认可,是因为另一方失去了价值。
“最终,”古德伦自言自语道,“我会离他而去。”
“我能从她这儿脱开身的。”他也在阵阵痛苦中对自己说着。
他下决心要获得自由,甚至打算走掉,在危难中弃她而不顾。可是他的意志第一次出了错。
“我该去那儿呢?”他问自己。
“你就不能自立吗?”他给自己打着气。
“自立!”他又说了一遍。
他觉得古德伦就是自给自足的,就像盒子里的一样东西既封闭又完满。在他心平气和之时,他认识到了这点,承认她有权利在无欲的状态下,自我封闭,自我完善。他认识到了这点,承认这点,只需要自己付出最后的努力,去获得自身同样的完满。他知道,这只需要抖擞自己的意志,同样就能做到依靠自己,像石头一样凝聚自己,与世隔绝,自我完善。
知道了这一点,让他陷入了可怕的混乱。因为不管他的意志是多么地漠然置之,独善其身,但就是缺乏欲望,他生不出这欲望。他能明白的是,生存的根本,就是得彻底摆脱古德伦,要是她愿意被抛下,那就抛下她吧,对她无所求,也就没权利要求她什么。
可是,没权利要求她,他就得在彻底的虚无中只靠自己了。想到这儿,他脑子里又变得空空如也了。那是一种虚无的状态。要不,他也可以退一步,向她讨好。或者,最终他会杀了她。又或者他也可以变得满不在乎,有意**不羁,今朝有酒今朝醉。但他天生是那么严肃,学着**都够不上精细,够不上寻欢作乐的程度。
他被不可思议地撕裂了,就像被撕裂开来用于祭天的牺牲品,他就这样被分裂了,被献给了古德伦。他怎样才能再拢在一起呢?这伤口奇异地打开了他无限敏感的心灵,敞开了他,让他像开放的花朵面对着世界,把他交给了他的另一半,另一个人,交给了未知。这个伤口,这种敞开,这种自我遮蔽的显露,让他不再完整,不再完美,让他受到限制,像一朵开放在天空下的花,这是最残酷的欢乐。那他为什么要放弃它?为什么要封闭起来,变得无动于衷,漠然置之,像一粒种子偏要待在一个壳里,而本来它已经破土而出,绽放出生命,正拥抱着未知的天空。
即使是承受古德伦的折磨,他也要保有他自己那份对未实现的永久幸福的渴望。他被奇怪的固执控制着,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离开她。一种不可思议的死一般的渴望使他与她如影相随。她对他的特殊存在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尽管她蔑视他,老是拒绝接受他,他还是绝不离开,因为在她身边,他甚至觉得自己正在活过来,在长进,觉得放松,知道了自己的局限和希望的神奇,也知道了自我毁灭的神秘。
尽管他转变了态度,她还是在折磨他那敞开的心。她也折磨自己。她的意志或许更坚强。她觉得恐怖,他似乎在撕扯着她心灵的蓓蕾,就像一个无礼的人不依不饶地撕开了它,也像一个孩子扯下苍蝇的翅膀,或是扯开花蕾瞧个究竟,他撕开了她的隐私,她真正的生命,他会像毁掉花蕾一样地毁掉她,把她撕裂,把她毁灭。
或许,在很长时间之后,在她的梦中,当她是个纯粹的神灵时,她会向他敞开自己。可现在,她不要被侵犯,被毁灭。她凶巴巴地对他关闭了自己。
他们在傍晚一起爬上高高的斜坡,去看日落。天色晴朗,他们站在刺人的微风中看着金黄色的太阳沉入一片猩红之中,消失不见了。接着,东方起伏的峰峦叠脉呈现出鲜活的玫瑰色,像不朽的灿烂之花奇迹般地映衬在紫褐色的天际,而山下的世界已遍布蓝色的阴影,而那徘徊在半空中变幻不居的玫瑰色像是在报着信儿。
她觉得实在是太美了,让她欣喜若狂,她想用胸脯、用死亡去拥抱永恒辉煌的山峰。他也见到了此情此景,领略了它们的美丽。然而,这并没有唤起他心中的喧嚣,只是引发了他梦幻般的痛苦。他希望这些山峰是灰暗的,不亮丽的,那她就不会用它们填补自己了。为什么她要那么恐怖地背叛他俩,而去拥抱晚霞呢?为什么她要扔下他,让死一样的寒风穿透了他的心,而她自己却满足于置身在玫瑰色的雪峰?
“这黄昏有什么呢?”他说。“你为什么要拜倒在它面前?它对你有那么重要?”
她受到了妨碍,气鼓鼓地退缩了。
“走开,”她叫道,“让我自己在这儿。这儿就是美,就是美,”她狂热的声音一起一伏的,很怪。“这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东西。别横在我们中间,走吧,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她独自站在那儿,像塑像似的,融入了神秘辉煌的东方。那玫瑰色正在褪去,巨大的白色星辰闪现在空中。他还在等待着。他可以舍弃一切,但绝不会放弃他的渴望。
“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景象——”最终,她转过身朝他说道,那声音又冷又蛮横。“让我吃惊的是,你居然要毁了它。要是你领略不到它,干吗要挡着我呢?”其实,他已经毁了她的美景,只不过她还在拼命争夺已经逝去了的景象。
“有一天,”他抬头望着她,轻轻地说,“我会在你看日落时毁了你,因为你是这么一个说谎的人。”
他温和煽情的话里流露出了他自己的希望。她的心都凉了,可还是很傲慢。
“哈!”她说。“你的威胁吓不着我!”
她不再见他了,死死地把自己关在屋里。可他出奇地耐心,还在等着她,这都归于对她的渴望。
“走到头,”他真的在煽情的自言自语中流露了自己的希望,“等到了时候,我就干掉她。”这一料想让他的四肢微微打战,就像他猛烈的情欲发作时去亲近古德伦时一样,太多的欲望让他打战。
整个这一段时间,她都奇怪地忠于洛克,这多少是种阴险的背叛。杰拉尔德知道这事。可他却超常地有耐心,不想和古德伦搞僵,他当没看见算了,尽管古德伦对那个害虫似的男人的温情恨得他浑身阵阵发抖。
他就是去滑雪时才让古德伦一个人待着,他喜爱滑雪,而她不练这个。他一滑上雪,似乎就冲出了生活,冲向了远方。而当他一离开,她就和那个德国小个儿雕塑家聊天。艺术是他们不变的话题。
他们的想法几乎相同。他讨厌梅斯特罗维奇,[153]不满未来派艺术家,喜爱西非的木雕、阿兹台克人的艺术、墨西哥人和中美洲人的艺术。他看重怪诞风格,那种艺术中不可思议的呆板动作让他陶醉,它混淆了人的原始状态。古德伦和洛克,他俩在做着一种奇怪的游戏,让人费解地眉来眼去,有着无限意味,似乎他们得到了某种理解生活的秘传,只有他们进入了世人不敢了解的可怕的秘密核心。他们就在一种莫名其妙的难以理解的意味中达成了一致,让自己在埃及人或是墨西哥人微妙的色欲中燃烧。整个游戏就是一种微妙的相互暗示,他们就想把它保持在暗示的程度上。从言语的和肉体的细微差别中,从半是暗示的想法、脸色、表情和手势的奇怪的交流中,他们的神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对此,杰拉尔德是不能容忍的,尽管他理解不了他们的把戏。对他们的这种交流他形容不出来,他自己的话太粗了。
他们以原始艺术的暗示性为慰藉,崇拜的是感觉的内在神秘。艺术和生活对他们来说恰恰就是真实和不真实的问题。
“当然,”古德伦说,“生活无关紧要——人的艺术才是主要的。人在一生中的作为并不重要,是没多大关系的。”
“是的,的确如此,”雕塑家应声道。“人在艺术中的作为,才是人生命的气息。而人在一生中的所作所为并不重要,不过是外行人瞎忙活儿的琐事。”
真是怪事,古德伦竟然从这种交流中感到如此的兴高采烈,自由自在。她觉得自己被永远地承认了。当然杰拉尔德也不重要,就一个艺术家说来,爱情在她的生活中是短暂的。她想起了克莉奥佩特拉,[154]她准是个艺术家,她收获了男人的精华,得到了最终的感觉,丢弃了毫无价值的皮毛。也想到了玛丽·斯图亚特,还有伟大的拉歇尔,[155]戏一散场,她就气喘吁吁地和情人们在一起。这些都是普通的爱情例子。情人毕竟只是传递这种微妙认知、这种对女性艺术、对纯粹艺术的感官理解的完美认知的燃料。
一天晚上,杰拉尔德和洛克争论意大利和的黎波里的事。英国人异常激怒,德国人同样激动。这是口头上的争辩,但也是两个男人的精神冲突。其间,古德伦一直都能看出,杰拉尔德看不起外国人的那种英国人的傲慢。尽管杰拉尔德气得浑身颤抖,红头涨脸,眼睛都在冒火,可他举止的粗野和对人的轻蔑还是让古德伦血往上涌,也让洛克受了刺激和侮辱。杰拉尔德和他的断言猛击下来,让人哑口无言,德国小男人说的所有的话只不过是叫人不齿的废话。
最后,洛克转过身,对着古德伦无助地举起了双手,嘲弄地耸了耸肩,不再辩论,像孩子似的求助于古德伦。
“您看,尊敬的太太——”[156]他张嘴说。
“请别老叫我尊敬的太太,”[157]古德伦叫道,眼睛里冒着火,脸颊通红,瞧上去活脱一个美杜莎。[158]她大叫大嚷的,让屋里人吃惊。
“请别叫我克里奇太太——”她高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