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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布雷达比(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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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听了这番话都沉默了,旋即站起身来。可众人一离开,伯金又转过来,慷慨激昂地说: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赫麦妮。我们在精神上都是不同的,也是不平等的,这仅仅是偶然的物质条件造成了社会地位的不同。你可以从抽象的和数学的角度把我们看成是平等的人,每个人都知道饥渴,都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两条腿。就数字上来说,我们都是相同的。但是从精神上看却截然不同,这不是平等不平等的问题。你的论说应该基于这两点认识。假如你超出抽象的数字,那你所谓的民主就成了彻底的谎言,你那人人之间的兄弟关系也就成了纯粹的假话。我们都喝牛奶,都吃面包和肉,都想有车坐。这从头到尾体现了所谓人人皆兄弟。但是这并不是平等。”

赫麦妮斜着眼睛看着伯金,他能感到她对他的话充满了仇恨与厌恶。这种来自潜意识的仇恨与厌恶,是刻骨的,恶狠狠的。他的话进入了她的无意识深处,但她装得充耳不闻,漫不经心。

“这太夸大其词了吧?鲁珀特。”杰拉尔德和气地说。

赫麦妮怪怪地哼了一声。伯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是的,就这样吧。”伯金冲口而出,那腔调那么惹眼,压倒了所有人。然后,他走掉了。

可后来,他又有点儿内疚。他对可怜的赫麦妮太凶、太残酷了。他想补偿她。他已经伤害了她,报复了她,现在想和她重修旧好了。

他走进了她的房间,那个既疏远又安逸的地方。正在桌前写信的她,抬起头,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进了屋,走到沙发边坐下。然后,又低头写信。

他拿起一本大厚书,这书他以前一直在读着,所以就专心地读上了。他背对着赫麦妮。她再也写不下去了,黑暗侵入了大脑,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挣扎着,要用意志控制自己,像是一个挣扎在旋涡中的游泳人。但是不管她怎么挣扎,还是被击垮了,那黑暗似乎淹没了她,她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这可怕的紧张愈演愈烈,让她经历了最吓人的痛苦挣扎,像被禁闭了一样。

然后,她意识到,他的存在就是这堵禁闭她的墙,他的存在正在摧毁她。除非她能逃得脱,否则必定在恐怖的禁闭中死去。他就是这墙啊,她必须打破这堵墙,必须打垮他,这最终阻碍她生活的可怕障碍。必须要这样,否则她肯定会在惊恐中死去。

可怕的震颤像电击一样传遍了全身,仿佛许多伏特的电流瞬间把她击倒了。她感觉到了他就默默地坐在那儿,这不可思议的害人的障碍。他的沉默,他弯曲的后背,他的后脑壳,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一阵可怕的情欲的颤动流经了她的双臂,她就要体验完美的情欲了。她的双臂微微地颤动,力量大得没法估量,也无法抗拒。多么快乐,这力量的快乐,让人发狂的快乐!她就要获得最终的完美情欲的狂喜了。它来了!在极端的恐惧与痛苦中,在极度的狂喜中,她知道它已经覆盖了她。她抓住桌上镇纸的漂亮的天青石球在手里转着,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她满腔**地沉浸在狂喜中,完全没了意识。她挪近了他,入迷地在他背后站了片刻。他呢,困在她的魔力下,一动没动,也没有意识到什么。

她慢慢地,只能慢慢地行动。一种强烈的精气神唤醒了伯金,他抬起头扭歪了脸看着她。见她紧握着天青石球抬起了胳膊。她用的是左手,他又恐怖地意识到,她是左撇子。他急忙把头埋在一本修昔底德[35]的厚书里,石球砸了下来,差点砸断了他的脖子,砸碎了他的心。

他垮掉了,可他并不害怕。他扭着脸看着她,推翻了桌子,躲开了她。他像一只被砸碎的瓶子,觉得自己整个被砸成了碎片。不过,他的动作仍然有条有理,他的心仍然完整,纹丝不乱。

“你不能这样干,赫麦妮,”他低声说道。“我不许你这样。”

他见她高高地站着,聚精会神,脸色气得发青,手里紧捏着石球。

“靠边,让我过去。”他说着,靠近了她。

她站到了一边,似乎被手推开了,眼睛一直盯着他,一动也不动,像是个无性的天使面对着他。

“这没有用,”他说着从她身边走过去。“要死的不是我。你听见了吗?”

他看着她往外走,以防她再次袭击。只要他警惕上了,她就不再敢动了。面对他的防范,她显得无能为力。他就这样走掉了,剩下她一人站在那里。

她完全僵了,就那样站了半天。然后,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前,躺下去,沉入了睡眠。待她醒过来时,她记起来都干了些什么,但在她看来,她只是还击了他一下,像其他女人都会做的那样,因为他折磨了她。她完全正确。她知道,从精神上来说,她是有理的。她清白无瑕,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她是对的,是清白的。一种麻木的,简直是阴险的虔敬表情渐渐在她的脸上定了格。

伯金几乎失去了意识,可意向还明确,他径直出了屋,穿过了园林,来到开阔的乡野和坡地。明亮的天已经转阴,雨点落了下来。他漫步来到一个山谷边,这里榛木繁茂,百花盛开,丛丛石楠和小簇的冷杉幼树张着柔软的嫩枝。到处都潮乎乎的,一道溪水奔流着流入了谷底,峡谷里阴森森的,似乎是阴森森的。他知道他恢复不了意识了,他正在黑暗中行走。

他是需要些什么。这湿漉漉的山坡被灌木遮掩着,鲜花遍布,这让他觉着快活。他要和它们彻底接触,要让自己沉浸在和它们的接触之中。他脱掉衣服,赤身坐在樱草花中,双脚在樱草花中轻轻地挪动,他的双腿、膝盖和整个臂膀直触着花丛,他躺倒下来,让花丛触摸着他的腹部和胸脯。这感觉是这样美好,清爽,全身妙不可言,他似乎沉浸在了花草之中。

他用手帕把自己擦擦干,又想起了赫麦妮和她的袭击。他能感到半边头的疼痛。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赫麦妮有什么要紧,所有那些人又有什么要紧呢?他有这完美的清凉寂寥,是那么可爱、清新,那么原生态。过去他真是错了,他还以为自己需要别人,需要一个女人。他并不需要女人,一点都不需要。树叶、樱草花、树木才是真正可爱的、凉爽的、吸引人的,它们真的进入了他的血液,充实了他。他现在无限丰富,快活极了。

赫麦妮要杀了他并没有错。他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装得和人们都有关系呢?这儿才是他的世界,他谁都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这可爱、精妙、通人性的植物,只要他自己,他活生生的自我。

他必须回到现实世界,这是真的。不过,只要知道自己的归属,这就无关紧要了。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归属了。这里才是他的地方,是他的婚床,而现实世界与他无关。

他从山谷里爬出来,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要是他真是疯了,他也宁肯要自己的这种疯狂,也不要那种循规蹈矩的正常神智。他为自己的疯狂而欣喜,他是自由的。他不需要这世间的老套理智,它们变得是那么令人厌恶。他欣喜于新发现的自己的疯狂世界,这里如此清新、精妙,让人满足。

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又感到了些许悲伤,残存的旧道德要求人们依附于人性。但是,他厌倦旧有道德,厌倦人类和人性。现在他喜爱的是这柔软、精细的植物,它们是如此凉爽,如此美妙。他要省却这旧有的悲伤,要抛弃旧道德,要在新世界里获得自由。

这会儿,他沿着公路朝最近的车站走去,感到头上的疼痛每分每秒都在加剧。天下着雨,他也没戴帽子。现如今很多怪人在雨天出门都不戴帽子。

他最好给赫麦妮留张条,她或许会为他担忧,他可不想有这个负担。于是在车站,他写下了如下的话:

我回城里去了,眼下不想回布雷达比。我一切都好,至少,我希望你不必为对我出手而介意。告诉他们我只是心情不好。你对我出手并无过错,我知道你想这么做。所以也就结了。

然而上了火车他就觉得不舒服,一动就疼痛难耐,他真是病了。他拖着身子从车站挪到一辆出租车上,觉得这一步一步的路走得像是个盲人,全靠模糊的意志在撑着。

他病了一两个星期,没让赫麦妮知道,赫麦妮以为他还在生气,他们之间是彻底疏远了。她深信自己完全正当,信得入了迷。她就靠着自己的自尊、靠着深信自己的正义精神而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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