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化音(第2页)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
“凤凰于天,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诗·大雅·卷阿》)
从今天而后,那自《说文解字》之中蝉蜕而来的成千凤凰,将以抟扶摇而直上九万里的姿态,将天空遮蔽成一种永世的安宁风貌。当它们为它们所栖止的人间正勤恳忘身而掠过这片圣土的上空之时,那椰林大道上的人子,也许依然可以听闻清朗慷慨的吭鸣:凤,从鸟凡声。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为台大毕业生写
心灵之河——敬朋
最喜欢听你用那特殊的嗓音喊我的名字,仿佛许多许多阴霾的云垛被你这么一喊,太阳就破空而出,又清清朗朗地照在我寒冷的生命河川上。
没有一条河流不是孤单地曲折着它自己的路程,正如没有一个人不是独自地在收拾自己的脚印跫音。而在我们共同奔赴瀚海的过程中,感谢这一份相逢的缘,让我寂寞的沙岸因此有了历历的春景。
我总是孱弱,干渴于每一次辣日的季节。我的河床堆积着现实的泥沙,我的河岸承受不住理想的幻灭而崩垮,我恐怕已不是孕育地粮的江河,而只是濯足的淤水。你惊讶着我的枯竭正如我悲凄着我的心历。你可以收敛衣袂奔赴瀚海,我只是我空空的身体发肤,而你终不忍地停伫,牵起衣袂,为我拭泪。
你那奇特的如水奔的嗓音灌溉我龟裂的河床,及我焦狠了的裸石及我岸上噤闭的蓓蕾及我蜷缩的树叶……我重新有了蓊绿的肤色。而你只是微笑,说关山正远,说且让我们握紧手,一起去奔赴瀚海,我们生命的约会。
共同奔流的日夜,多么值得记忆,也曾为落日执镜,见她羞落一江霞色。也曾为弦月执钩,帮她网一江的星斗,也曾交换彼此的坛底心事,久压的梦魇绽开了竟是一朵笑靥。也曾阅四书五经,修筑我们能伸能屈的身姿。也曾爬越峰岩,奔腾成一挂瀑布,那是我们醒世的呐喊,我们舍我其谁的担当。
而今,离别在即,你必须攀登道义的高峰,澄清天下,我必须深邃艺术的宇宙,润泽世人。回想共奔的日夜,实在有一丝年轻的甘美,而放眼遥远的未来,却不敢不任重道远,不能再牵扯彼此情长。你的阳关在我的地球的极西,我的斜阳更在你的斜阳门外。
却仍要希冀多少里路之后,我们会相逢在瀚海之怀。我深深思念的一定是你如水奔的嗓音,曾经在我们呼朋引伴时,你慷慨地给了我那么多的灌溉。我要再听听你喊我的名字,是不是还那样充满年轻的力量!当然,这些都是往后的事,如今,我只是希望一遍又一遍地喊你的名字就可以放心地告别,而我也知道你愿意一遍又一遍地听!让我把心灵的河水流进你的心深深处去,路正长。
不忍问归期——别朋
这样一个沉寂的雨夜,我来到总图写稿。灯,依旧亮了一室,一盏盏要伴人静读。只是人稀了,因为今天是个周末,尤其是个下大雨的夜晚。我的邻座也一个个收拾回去了,整整一长条的桌面只有我及我逐渐翻腾的思绪……灯光照在被衣袖磨亮了的桌面上,散出一大片的晕黄,雨敲打着长窗,像一个赶路的人要来借宿。墨汁般的夜似乎想溶掉我的眼睛,开始一波又一波地染走我此刻的时空……于是,我的思绪像一只冲破樊笼的夜莺,越过黑夜的山谷,要飞回情感的森林。
在这座森林里,栽种着我最珍爱的花木。它们传给我芬芳,绽给我四季。纵然干旱过、燎原过,但它们始终不曾对我枯槁过,而我也愿意灌注它们,以爱以关怀以祝福。
在心灵的国度,这座森林是我唯一的财富,任我可以山明水秀地度日的凭借。这些奇花异卉也不止一次地启示我去铲除自己个性之中的野草,去修剪自己也栽育自己。共同成长过、欢悦过,共同收拾泪水过。我们交错的不是开在天空中的花朵,而是土壤里的盘根。
用手走路的人
如果绵是一株植物,那她必是一棵蔓藤。攀越天空对她而言,是太奢侈的幻想,可是霸占土地却是她不舍的企盼。有时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那优秀的本能:更行更远还生。
二十多年来,每一分每一秒必须面对自己的残障,必须在残酷的事实之中争取生存的人,一个敢于向生命讨价还价的人,有谁比她更有资格谈“血泪”?而辛酸尝尽,犹能吐辞如申椒含香,更令我惊悸那一份对人世的道义真诚。就只凭她一身肝胆,赤手空拳地将迷津中的我千呼万唤地叫回。
蓦然回首,才领悟什么是“生死之交”。
感情不是我所唯一信奉的,在她身上,我更学到“道义”才是架构情感于不坠的柱石。她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孩,用双手走自己的路,也不忘在拄杖之际,为她身边的人拨出一缝光线。
犹记得两年前那个夜晚,我推她一起去吃傻瓜面。回来的路上,月牙儿当空,女五舍边的枫叶小径弥漫着薄雾如梦境,轮椅的声音碌碌。我告诉她“车声碌碌如在长安道”,她也许不明了这句话在我当时的心境是怎样的空切!仿佛时空都打碎了,碎入一个无力挽回的缥缈陷阱之中,让我感到凉!感到至情至性的朋友无法免于别与离的惧怕之中。这样一个凄婉的念头之后,轮椅在手中的重量变得那样无法掌握……我要求她唱那首《回忆》,她低低的声音散落在小径上,因为我的心里为泪所湿,无法捕捉一字一句。
两年之后,终于学会唱《回忆》!却不再陷入伤感的陷阱之中。曾经几度沧桑几度共诉血泪,如今再来话别,我相信彼此脸上只有诚恳的笑容,不会有涕泪牵绊。毕竟人生有许多的无奈何与不得已,我们都懂。那么要送,就用目送,送我千里行,送到看不见了,就将情谊收藏。人生的艰难我们都懂,懂得百般的不能割不能舍只能收在自己心头,思也罢,忆也罢,这一路漫漫人生,都不忍去问彼此归期。
受伤的小鸟要袖藏
那年,我是太痴了,苦苦在傅园鹄立,早春的风如刃,我是一张薄纸。眼睛搜寻过往的人,由远而近而远而消失……却都不是我要等的人。
“简,不要等了……”赵老师说。晨风翻乱她的发,我重新变成一个迷路的小孩,我说:“赵老师,怎么看到您像看到亲人?”(赵老师,“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是不是?)
这样,便任由她带路,去找一个温暖的地方拾回睡眠。她说,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疗伤的本能,就举小鸟为例吧,受伤的小鸟会自己去找一个隐秘的洞,用唾液将伤口舐净,然后也不吃也不喝,静静地敛羽睡眠,睡到春天来唤醒它。
她说:“简,不要起来,我喂你稀饭,要吞下去!要吞下去!”(赵老师,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怎么我学不会?)